细雨半日之后,阴沉的枝头有了云彩的闪烁。取下记忆的书签,我将目光停在上周六的清晨八时:
“我很抱歉,刚才我的语气很生硬。”老马整整衣襟,走向左边摊主。老马曾说他的原生家庭没有“道歉”的表达习惯,对此我的表现是不温柔的:“这是借口,不是理由!”
确实,最近两年我有多起不温柔的表现,某次老马说了句粗话(魁北克没有脏话),我甚至宣布没法和他过----对于我,任何将讲粗话、说脏话进行合理化的辩护都是借口。“我做不到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爱你。”我对老马说,“我当初爱的,是美好的你,现在爱的、以后爱的,也只能是美好的你。”
拿教鞭毕竟不同于摆地摊,道完歉的老马,犹犹豫豫地将屁股放回座椅。“你得过去帮他下决心。”我指着一个围着旧自行车打转的墨西哥人说,心里暗暗地往老马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先生,别只是打量,您得骑一圈!”老马起身走向墨西哥人。
每个人都有天生的浮力。这是父亲说的。
“你的袋子瘪着,那钱包一定是鼓的!”老马冲拎着空袋子的人吆喝。
“你的袋子没满,还有地儿装我的东西!”老马冲手里拎着东西的人吆喝。
“您去看布鲁克林大桥了?”老马冲身穿印有“纽约”字样T恤的人吆喝。
“我也是歌迷!”老马冲身穿印有“披头士乐队”头像T恤的人吆喝。
如果不张开翅膀,天空只是一幅图像。这是父亲说的。
“先生,这衣架是你的吗?”一位举止文雅的女士,出现在老马身边。
“也许……是您的?”老马搔搔脑袋。
“取决于价格!”文雅女士扑哧一乐。
“您看,网上价格是50,我10块卖给您。”老马掏出手机,微笑覆盖了整个面部……九时的秋风,由拍打变成轻吻,我把双手托在脑后。赞美,只是工作内容之一。而一味盲目地赞美,会让双方都出现幻觉,幻觉和幻想不同,幻觉是病,得吃药。
“女士,这个多少钱?”突然,一个大嗓门在我身后喊道。回过头,是大肚又秃头的警察邻居,他手里正举着一块木刻画。
“拿走。”我冲警察邻居挥挥手。
“这哪行!”警察邻居嘴上客气着。
“你喜欢的,都拿走。”我继续挥手。警察邻居是好人,我们出门旅游时,他每天去我家后院转一圈。
“这哪行!”警察邻居虽然坚决地客气着,但眼珠实在离不开一堆木头……离开时,警察邻居带走了三个木件,一个藤篮,他回头喊道:“今晚来看我演出!”
我点点头。这两年警察邻居重拾旧爱,和朋友组了个业余乐队,他是鼓手,最近在村附近的几个露营地搞演出。
“这个多少钱?”右边女摊主捡起一个有着弧形镜面的小画框,框是铜的,画中人穿着曳地长裙。
“5块。”我说。我看过一部魁北克制作的电视系列,里面的男人哭丧着脸说,在跳蚤市场,顾客们只接受卖价5块、10块的东西。
“我买。”女摊主很干脆,“我们两年前来这个市场的,以前那地方,小偷越来越多……”
“移民!”右边的胖子男摊主一边嘀咕一边整理,他家主要卖旧唱片。
“我也是移民。”我吐吐舌头。
“我是说墨西哥人。”男摊主赶紧堆笑。这胖子是好人,和我聊天时,我不懂的东西,他立马掏出手机,用网络图片向我解释。
“难道我们魁北克人没有小偷吗?”左边摊主重重地哼了一声,面相老实的左边摊主,更是好人,传授了很多摆摊经验,还卖给我一个搪瓷水壶(见图)。
我们都有概念上的成见和观念上的偏见,老马和我相视一笑。“现在我走在中国的大街上,我意识不到我是外国人,甚至意识不到五官有什么不同。”老马纳闷地摇摇头。
阳光微斜,三点的钟声敲击着午后的屋檐。“再见!”“下次见!”打包装车后,我握住我的邻居摊主们的手,它们有的粗、有的硬,还有看不见的温柔。
“我们去高消费一下?”老马问。数数手中钱,190块,我点点头,于是汽车驶入加油站……这些年,这是我俩唯一进出过的高消费场所。
2024年9月11日。“在激流中找到自己的岛屿。”这是我父亲说的。时间在年轮上沉默地演奏,如今的我,有了可以漂浮的岛屿,有了可以触摸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