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的眼泪
我的母亲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国南方的农村妇女,没有受过任何的教育,一辈子勤勤恳恳。 和新中国同龄, 经历了新中国的所有好与不好。
就像天下所有的儿子一样, 母亲是儿子心中的第一个情人, 也是一个永恒的情人。
我不敢说, 我一辈子最爱的人是我母亲。 但是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 我一辈子最感到心痛的,一定是母亲。
我的老家是浙江沿海的一个小村庄, 算是有点文化遗留的小村庄,出过尚书,也有唐代的古刹,有千年的樟树, 有高官的陵墓。 我的小学一年级就是在那个唐代的古刹里上的学, 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有一个小和尚, 其实是一个小女孩, 和我差不多年龄。 也不知道为什么寺院里边有这么一个小女孩,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叫她小和尚, 听说她是被和尚捡来的。 这也不是很不可能的事情, 在我小时候那个年代, 浙江的农村非常的重男轻女, 很多女婴生下来就被丢弃。 我周围就有好多这样的例子。 我的妈妈, 我的三个姐姐, 都是这种重男轻女思想的直接受害者。 我的大姐二姐,一辈子流产都超过八次,因为政策是不允许的, 所以大多是地下流产,且不说卫生条件如何, 就是这么多次硬生生的把一个个成型的小孩血淋淋的剥下来, 是对母体的巨大的摧残, 更是对生灵的涂炭。 但是, 这不是我姐夫的错, 也不是我姐姐的错, 是社会观念的错。 因为周围的人, 很多都在做, 因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现在, 她们都有了儿子, 但是, 身体都坏了。 因为杀生, 因为一次次的摧残, 因为环境的污染, 因为社会的堕落,因为生活的压力,因为没有精神的滋养和出路。。。。。。
我的爸爸是独子(我有一个叔叔但夭折了), 在那个年代, 传宗接代就是生儿子。 生了三个女儿的妈妈, 压力很大。 倒不是来自我爸爸, 我爸爸相对是一个很开明的人,虽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在这个小村庄, 也算是一个文化人,上学的时候,也是全县排名第一的学生, 只是爷爷认为,家里那么穷, 那么多人吃饭, 上学干什么用, 回家种地养家,于是父亲就中途退了学。
压力来自妈妈自己的观念, 因为她心中有她的“使命”, 既然嫁进了这个家, 就有传宗接代的使命, 而且是一个最重要的使命。 压力也来自农村的邻居们, 因为,你看你看, 某某生了三个女儿, 就是生不出一个儿子。 或者妈妈去地里干活的时候, 旁边的老太太就会嘀咕, 生不出儿子,就只能自己一辈子干体力活。 总之, 妈妈说, 她听过太多太多的闲言碎语,往肚子里咽下了很多眼泪。
就像很多的中国农村妇女一样, 妈妈到处求神拜佛, 为了有一个儿子,不为什么, 只是为了一口气。 终于, 在有一年, 她在一个庙里许了一个愿,生下了一个儿子, 也就是我。 这个庙离我们家很远, 属于雁荡山山区。 现在公路发达了, 开车也就一个多小时。 但是, 回到几十年前, 那是很远的地方。
从此以后, 那个庙,就成了母亲最信奉的庙, 每每有什么重大事件, 她必定上那个庙烧香佛。 比如我考大学, 比如我结婚, 也比如,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
大家不难想象, 我的出生,对我妈妈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也不难想象, 她会多么的呵护我。 我的爸爸是一个性格非常温和的人, 也是我们家的好无疑问的权威。 所以,重大的事情都是我爸爸决定。 但是, 凡是家里的事情,孩子的事情, 都是妈妈决定。 妈妈是传统的中国妇女, 在她的观念中, 就是要听爸爸的, 就是要毫无怨言的养儿育女, 也毫无怨言的勤勤恳恳。 所以, 我从小到大, 没有见过我爸爸妈妈吵过一次架。 虽然, 爸爸有大男子主义, 妈妈替他拿了一辈子的衣服, 做了一辈子的饭,洗了一辈子的衣服。 但是, 爸爸身上没有太多的陋习, 虽然也吸烟喝酒, 但都在范围内,一辈子也没有喝醉撒酒疯的时候。 他的脑子也算好使, 决策力也远在我妈妈之上, 加上他也算是政府的一个小职员, 也算是当地受人尊重的人,家里也没有经济上的困难。 对亲戚,村民也多有帮助。 所以, 妈妈也没有任何的怨言。
所以,在我认识我妻子之前, 我一直认为, 夫妻是可以不吵架的,或者说应该不吵架的。 我个人也几乎从来没和别人吵过架。 我总觉得,吵架是没有必要的。 直到我结婚了, 我才发现, 对大部分的婚姻来说, 吵架是不可避免的。 我有时候就对我妻子说, 难道非要吵吗?
其实呢,吵架也是一种习惯。 如果你是看着父母吵架长大的, 你很少在自己的婚姻中不吵架的。 因为这是一种“传承”。 因为你认为这“很正常”。
那么,吵架对我来说, 就是“很不正常”。 在很多很多年内, 我都觉得, 我好痛苦啊, 为什么就是要吵呢?现在,我也渐渐养成了这种习惯。 吵就吵呗, 真理不辩不明嘛。 其实呢, 有些事情, 确实是要吵架的, 因为,两个人完全不同啊。比如我和我妻子, 我们的家庭截然不同, 我是江南一个小山村的, 她是北京二环内的。 我的妈妈大字不识一个, 她的妈妈是老牌大学生。 文化的差异, 家庭的差异, 经济的差异, 视野的差异等等。
而且,我喜欢上她, 是因为我一眼看上她, 我们并不认识, 不是因为情趣相投才好上的。 我这个人好”赌“, 我可以把一辈子压在一眼上,绝不会后悔。 她呢,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反正也愿意嫁给我。 但这样,就无形中意味着我们的差异巨大。
我们经常说, 别人都有夫妻相, 但是我们绝对没有, 八杆子打不着的那种。 不过, 一晃, 也过去19年了。 在我们都还是大学生的时候, 我们就下了这个赌注, 虽然“后悔不已”, 但也没有更好的出路, 难道不是吗?不过, 我的夫妻哲学极其简单, 在我很小的时候, 我就认为, 如果我物理上牵了一个女孩的手, 我就会守护她一辈子, 不管发生什么。 直到现在, 我还是这么认为。 所以, 就算你今天“后悔不已”, 也难保你明天认为, 她是你“今生注定”。
继续说说我妈妈。 在我很小的时候, 很多很多的记忆, 是关于我妈妈带我到处烧香拜佛的。 我们经常翻山越岭,去很远的地方。 那时候母亲还很年轻, 体力非常好, 所以, 我走不动了, 她就背着我。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趴在母亲背上, 翻山越岭的那些镜头。
以致直到现在, 当我走在大山中的时候, 我会感觉我回到了童年, 回到了家,那是心理上离妈妈最近的时候。 所以, 想妈妈了, 我就去山里走, 一直走,一直走, 因为这样, 我就离妈妈很近很近。 直到那种想念,渐渐融化在群山之间。
在我6岁的时候, 妈妈带我去湖北找爸爸, 爸爸被乡里派去驻一个矿山,这个矿山属于我们乡承包的。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乡远行, 远行的目的地也就是现在武汉肺炎的湖北。 从很大程度上说, 我认为, 湖北可以说是我的第二故乡,虽然我仅仅在那儿生活了一年。
我第一次坐火车, 因为人很多, 我经常被表哥抱起来从车窗递进车厢。 我也记得, 经常在奔跑中, 好像火车都是“赶”的, 不赶就来不及似的。
到了矿山, 我记得, 我们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才到了我们住的地方。 到处是很大很大的卡车运送矿石。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多的卡车, 因为那个时候,农村无非就是一些三轮的车,或者四轮的拖拉机,连面包车都不多见。 也没有电, 我的小时侯,都是点油灯的。 所以, 我觉得这些大卡车很酷, 5吨的,就叫5吨卡, 10吨的,就叫10吨卡。
最后爬上一个山坡, 就来到了我们住的地方, 是一个个牛毛毡子搭的帐篷式的房子。 不过我很开心, 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很新鲜。 我们大便都到山上去, 所以, 你在山上,可以看到一坨坨的屎, 隔一段时间, 就会有人来捡这些屎,我想是用来做肥料吧。 其实, 那个时候, 没有农药化肥, 人也基本不吃药, 人的屎,是很干净的。
我的很多记忆就是那漫山遍野的屎, 一坨一坨的。 几十年以后, 去北京的山里,拜访隐居的老师, 也是在野外拉屎, 也能看到一坨坨屎。 让我感到莫名的亲切。
每天黄昏的时候, 我都能听到群山里的狼嚎声。 那个时候, 也不害怕, 只是,觉得,这是我们生活环境的一部分。 几十年以后, 我再次住进了深山。 晚上和家人坐在火炉边, 我们经常听到外面的狼嚎声, 或者发情打架的声音, 或者猫头鹰,或者青蛙的声音。 几十年的遥相呼应。
在我去的时候, 整个矿山还没有一个小孩。 我的世界, 很寂静。 也正因为这段山一样寂静的时光, 奠定了我一辈子的性格。 也许, 你会猜测, 千年这样“求来”的孩子, 有三个姐姐, 是整个家族中最小的孩子, 一定会被惯坏的。 那么, 你一定是猜错了。 我的性格, 就像山一样寂静。 我很容易享受别人认为无法忍受的寂寞和孤独。 在荒山野岭中, 绵延群山中, 没有一个孩子, 我也可以自得其所,自得其乐。 也许, 狼的野性, 无意中也进入了我的血液。 我在山野中, 比在哪儿都感到亲切, 自在。 也是几十年后, 当我半夜独自开始爬Mt. Whitney的时候, 我感到的不是恐惧, 甚至没有一丝的担忧。 更多的是, 当我走在大山的黑夜中, 我就像回到了童年时代的那个属于我的王国。 我是开心的,自在的, 就像所有孩子在母亲的怀抱中都是这样的。
在我快离开的时候, 山里来了三个小孩, 两个女孩,和我同龄, 一个男孩, 是其中一个女孩的弟弟。 我毫无疑问的成了这四个孩子的统领。 我带着他们去抓蜈蚣, 那种巨大的蜈蚣,比大人的大拇指还粗的蜈蚣。 我们有很多关于蜈蚣的传说。 那个小男孩, 比较凶, 有一次不开心就把抓蜈蚣的工具敲在我的手背上, 直接就穿透了我的手背。 倒是忘记了有多么疼痛。 只是记得后来, 上医学院的表哥跟我说, 其实,人的手有一个地方, 你可以直接从手背穿过到手心, 几乎没有疼痛。 就像针灸吧。
那个小男孩的姐姐,长得非常非常漂亮,就算那个时候我才6岁, 我都能感觉到那种喜欢。
后来, 我开始上学了, 我就找那个女孩。 很可惜的是, 她比我早一年上学了。 其实呢, 我本来也早一年上学的, 只是, 在上学的第一天, 家里人告诉我, 如果老师问你几岁,你要说8岁(虚岁), 但是当老师问我的时候, 我如实告诉她, 我七岁。 所以我就被退回来了。 但从现在看, 如果我早上一年, 我可能连高中都不一定考得上, 更不用说大学。 因为我们初中考上高中的就屈指可数。 因为,我很可能就会错过我生命中的贵人。
总之, 那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女孩比我早一年上学了, 也是不同的小学,所以我也不知道。 直到我上初中了,才知道, 她比我高一年级。 那个时候, 她长得更是漂亮。 也是毫无争议的校花。而且写得一手很好的文章。 她和我的一个表哥同班, 也是我表哥的好朋友, 我表哥长得非常的帅。 我呢, 长得很丑的那种, 也比较壮,比较笨的样子。 而且看上去,就是那种呆呆的样子。 所以, 从小学到初中, 我虽然都是全校第一的学生, 总是被老师认为很笨。 因为聪明人应该眉清目秀不是吗?
不管怎么说, 我对那个女孩很有好感。 初中升高中的时候, 我们那个时候要考体育。 考体育在高中的校园考。 那个女孩那个时候已经是高一的学生了。 我考试的时候, 她也来观看, 因为算是初中母校的师弟师妹们,来加油的。 我知道,她在人群中。 跑一千米的时候, 我跑的特别卖力。 要知道,我的体育其实是倒数的那种, 是典型的笨重型的。 但是, 我跑了第一。 也没有特别多的想法, 觉得让一个漂亮的女孩看到自己很能跑, 也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当我冲刺的时候, 我瞟眼看了看人群中的她。 但是, 跑完了, 我没有勇气再去寻找她的踪影。 我的体育总分是全校的第二, 这一个成绩,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也让我的中考成绩排在了全县的第十三, 这是烂初中的学生的成绩,已经很好。 加上好几个前几名学生都去读中专了, 那个时候中专比高中好。 最后上高中的时候, 我的全县排名就变成了前几名。
但是,后来, 我也就基本上忘了那个漂亮的女孩。 直到很久以后, 我知道, 她去我一个表哥的医院里当护士了。 再后来, 我看见了有她的一张合影。她没有长高,个子很小。 已经是一个中年女人的长相了。 小时候那种含苞待放的清新的美, 你已经找不到了。
再回到湖北的生活, 那个时候, 我们去湖北的荆门, 是走路去的。 很远很远。 中间要路过一条河, 河里经常有水牛。 后来学习禅宗的时候, 有一个很经典的故事, 就是把修行比作牧牛。 各个阶段, 你牧牛的方法是不一样的。 那么最后也是要做到人牛合一的, 也就是不牧而牧。 每次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 我就会想起荆门附近的那条河里的水牛, 很长很长的牛角。 是我人生中唯一见过的水牛。
在藏传佛教中, 这个故事版本变成猴子。 在meditation的时候, 常常把想法比作猴子。 开始自然是顽猴, 最后,自然是相安无事的猴。这个比喻,让人想起孙猴子。 从美猴王到弼马温, 从大闹天宫到西天取经, 最后修得正果。
在我的整个人生中, 父亲没有打过我,母亲打过我一次, 那唯一的一次就是在湖北。 爸爸要去远处办事,我非要跟去, 母亲实在没办法, 就拍了我屁股一下。 这一下, 可了不得。 我委屈大法了。 我这一委屈,母亲心就碎了。 于是母子抱着哭成一团。 所以, 我妈妈决定以后再也不打我了。
到了7岁, 父母认为我要上学了, 爸爸就送我回家上学。因为前面说过的,我没有撒谎, 所以,在家玩了一年。这次是爸爸带我走。 和爸爸在一起旅行,就没有妈妈那么辛苦。 因为他是一个老出门的人, 全国各地,几乎所有的中小城市他都去过。 比如, 你几乎没有听说过的什么鸡西,鹤岗,齐齐哈尔等等地方, 他每个都可能去过很多次。 至于北京啊,上海啊, 杭州啊, 他更是去过非常多次。 所以他的故事很多,经验也很多。
我们坐火车到南京, 然后坐长江轮到上海。 这是我第一次坐这么大的轮船,就像陆地一样稳。 我也见到了长江口的浩瀚无垠。 我还坐在黄浦江边,照了一张照片, 背后是当时的最高楼, 24层。
往后的日子, 就是上学啊上学,还是上学, 一直到35岁, 也就是说,直到35岁, 我还没工作过。 其实我原本是打算一辈子就不工作了。 但是后来还是因为妻子怀孕了,我们临时决定留在美国,才开始在最后一个月内找工作。如果找不到,就回国。 在这期间, 父亲很多次让我不要再上了, 我自然已经有了独立的思维。 所以, 也没有因为他而改变什么。 父母也非常希望,我至少在中国, 但是, 这个愿望, 也没有实现。 我选择了流浪, 就像很多这一代的中国人一样。
但也像所有的流浪的人一样, 离家越远, 那种牵挂会变得越强烈,那种无奈,也会变得越强烈, 那种负债感,甚至有一天会让你喘不过气来。
2015年的时候, 姐姐打电话说妈妈病危, 立马回家。 于是我们立马回家,其实是回杭州的医院。 第一次, 回家的一路, 那样的冷清, 没有家人的一声问候,关心。 因为, 大家都已经几近崩溃了, 谁也顾不上谁了。
那年的二月, 我爬Mt. Shasta被直升飞机救回来。 原本以为, 这是我能力范围的事情。 但是,还是因为第一次爬雪山,经验不足迷了路。 倒是歪打正着, “满足了”我的出发点:证生死。
所以, 到了6月,妈妈病危的时候, 我也算是“有备而来”。 这个有备而来, 就是不带来一滴眼泪。 我的心肠硬的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但是, 也让我至始至终,是唯一一个喜笑颜开, 和妈妈开着玩笑的人。 也在妈妈无法止痛的时候, 帮了一个大忙。 也正是那24小时几乎连续的按摩, 让我第一次感觉到, 我能为自己的妈妈做一点事, 感觉到那具体到每一个呼吸每一个脉搏的母子连心。 我不知道是我“功力非凡”,还是爱的力量, 妈妈神奇的脱离痛苦, 直到出院,不再需要任何的止痛药。
但是, 那一次的大手术, 彻底改变了妈妈。 曾经的她,是如此的精力充沛, 60多岁走在山上如履平地。 我不能说, 她的病和她自己无关。 但是, 她的病的很大原因在于环境的污染, 食物,水,土壤的污染。 就这样的病, 以前是极其罕见的病, 现在, 在浙江已经成为常见病。 但不管怎样, 这是她的命运, 她享受了新中国的好, 她也要享受新中国的不好。
如果你真想扭转命运, 你必须奋起反抗,做自己的主人。 如果说, 我有什么原始的动力, 去修行, 那么, 这就是我的其中的原始动力之一。 我的父亲, 我的母亲, 我的三个姐姐, 我周围的亲人们, 几乎一个不剩的向命运缴械投降了。 他们得病, 他们经历人生的各种痛苦, 但是, 没有一个曾经想过, 命运其实不是让我们俯首帖耳的, 生活也不是让我们俯首帖耳的。
葛洪说“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是不赞同这个说法的, 因为天高于一切。 但是,这句话的积极意义在于, 我们不能被所谓的“天命”压倒。 比如, 我得了癌症, 我其实可以做很多很多事情的。 这不是我的真正的天命。 比如, 我贫穷, 那么,我就努力去实现富裕。 我无知, 我就努力去接受最好的教育。 人的一生, 如果你自己不努力, 没有人能够帮你的。
昨天, 有一个学生列举了我的一生中的所有离奇的巧合的幸运。 比如, 为什么我这一次刚刚好躲过武汉肺炎。连我妈妈都选择了“恰当的”时候离开了人世,试想, 如果现在她还频繁的去医院,需要人陪着,那是多大的痛苦啊。 更不用说去杭州接受治疗等等几乎是不可能的。 或者, 她如果现在去世,我们全家都很难举家回去送葬了。 学生说, 这是妈妈在冥冥之中“保护我”。 我不想做这样的解读。 但是,现实很残酷, 各种迹象表明,妈妈很难渡过一年。 做医生的表哥说很难了,快了, 就像他自己的母亲,最后就“不明不白”没有任何办法的走了。 所以,即使她还在, 这场瘟疫, 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对她,对家人。
是啊, 我这一辈子, 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抱怨的, 我很幸运很幸运, 幸运到死神擦肩而过都没有收走我。 可是, 我也很努力很努力啊。
人们常常说, 严于律己, 宽于律人。 这是美德对不对?但是, 你觉得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呢?很少对不对?我们常常抱怨自己伴侣, 自己父母, 自己孩子,自己的朋友,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觉得他们没有按照我们的标准做事。 可是, 你想过没有, 你抱怨的那些事情, 你做的到吗?往往你是做不到的。
简单说,这个世界, 绝大部分人是做不到上面这个标准的。 但是, 千年能做到。 而且可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做到。 为什么呢?因为我深知, 这样我才能过的更好。 只有管好了自己, 你才可以“幸运”。
所以, 我的生活, 其实本身就是一个苦行僧的生活。 我几乎没有任何的不良嗜好, 不用说抽烟喝酒等等, 连冰激淋冰棍咖啡茶等等都是不吃的。 人为什么要吃冰棍?为什么在热的时候要吃冰棍?因为人那是享受啊。 在热天吃冰棍对人好吗? 从医学上说, 不好。 但是, 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人, 都会吃。 但是,我不吃。 我从小就不吃。 我不在乎。
所以,管理自己, 严格要求自己, 对我来说,从小就不难。 我的三个姐姐上学都很差。 我的妈妈不识字。 爸爸也不管我学习。 我在家连一张写字的书桌都没有。 可以想像,没有任何学习的氛围。 但是, 我不认这个命。 虽然,周围的人都认为我很笨, 因为我长的就是很笨的样子。 我都不在乎。 只要我继续做第一, 我就不怕别人说我笨。 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我从寺庙转学到乡里的中心小学。 报道那天, 下着大雨, 我们三个学生一起报道。 老师眼皮都懒得抬, 但是说了一句话, 村里的学生,到这儿马上就会跟不上的。
她说对一部分, 另外两个学生,确实成了最差的学生之一。 但是, 我没有沦落。 第二个学期,我就成了小组长, 第三个学期我成了学习委员, 第四个学期我成了班长, 同时成为大队长, 而且是全校最高级别的大队长。
我最想说的就是:只要你管好自己了, 命运就不会太亏待你。
就像我现在把我自己的宝贵时间无偿的贡献给那些未曾谋面的远方的学生们, 尽我所能的去积极影响她们。 我坚信, 我会有好报的。 不需要她们报答我, 上天会报答我。
这个逻辑,听起来很简单。 但是,做起来很难。 不信你试试。
每次想到父母和姐姐们的命运, 我就会痛苦到愤怒,从愤怒到无奈。 为什么, 你明明看的到答案, 可是你却无能为力?这是很痛苦的事情, 远比你什么都看不到要痛苦。 比如, 我二姐有高血压, 有晕眩的问题, 我是如此的清楚背后的原因。 但是, 我就是帮不了她。 为什么?因为她的思想已经成型。 要想改变一个人, 远远要比解决一个科研难题要难。
我也曾经说过, 我教天底下的姐姐们, 妈妈们, 其实有一个很大的私心, 就是我希望看到, 像我自己的妈妈, 姐姐一样痛苦的人, 我能够帮上, 能够变的更好。
所以,当我看到有学生变好了, 变健康开心了, 我就特别特别高兴。 因为,至于我, 就像我自己的姐姐妈妈变好了。
2015的大病, 改变了妈妈。 她的生命快速的在走下坡路。 每次看到她几乎全白的头发。 不断憔悴的脸。 我的心就会像碎了一样的痛。 我能帮她一点点, 但是, 我无法改变她的命。 2018年底, 她再次有肿瘤, 因为有前科, 被当成癌症来治疗。 并且要化疗。 也许, 对熟悉现代医学的人来说, 这是很常规的治疗。
但是, 就这次化疗, 彻底击垮了我妈妈。 她本是一个精力如此充沛的人。 一夜之间,变成了几乎没有自理能力的人。 无法承受剧烈的疼痛, 她在第二次化疗后, 死活不接受第三次了。 她说,与其这样,不如死了。
那个冬天, 我回家了。 和所有以前的回家不同。 妈妈没有那么的开心, 只是勉强挤出了笑容。 我知道, 痛苦已经击垮了她。 然后, 我了解了她身体的诸多问题。 无法睡好, 尾椎很疼,行走困难,吃饭没胃口,容易发烧等等。 一句话, 生命质量很低。 但是, 毕竟, 她是曾经的多么健康而有活力。 所以,她的生命力还是在的。 所以, 第二天晚上两个多小时的疗愈。 缓解了她眼下的大部分问题。 能睡好, 能自由走动, 能自由上下楼了等等。 这个时候, 妈妈们才真正的开始了笑, 我也可以像以前那样拿她开玩笑了。 在我在家的几个星期里, 她都很开心,就像一个没病的人一样。
但是, 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两次大手术, 两次化疗,已经摧毁了她很大一部分生命力。 每每想到这些, 我是多么的希望, 我可以影响一些人去自救。 因为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其实都不能从根本上拯救你。 尤其是占主导地位的西医, 如果你得了癌症, 主要就是手术加化疗。 而这两件事情后, 其实你的生命力就已经被极大程度的摧毁了。 其代价是不可估量的。 如果你能够自救, 你就可以避开这两个最残酷的疗法。 我并不是说,接受这样的治疗,就应该悲观了,当然不是。 但是, 客观的讲, 如果你因为胃癌切掉了胃, 你真的很难回天的。 你可能还能活很多年, 但是一定是大打折扣的,而且小心翼翼的。 也许,有些癌症会好一点。
在我妈妈的例子中, 用她的话说, 身体里边能割的都已经割了,剩下的就是死了。 她不是一个悲观的人。 但是, 两次大病后的她, 也很难真正的不悲观了。
2019年的年底, 妈妈的病情开始变得严峻。 她三天两头的发烧。 去了医院住一个星期, 然后回家, 紧接着就又会发烧。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个月。 大家开始紧张了, 因为,就算你不懂医学。 有两次大病在录, 现在如此发烧,就是自然会让人紧张。 于是, 就安排了浙一的彻底检查。 30管验血, MRI等等各种检查。 但是, 结果却让人惊奇的好。 几乎没有任何异常。
从医院里出来, 妈妈在杭州和我视频了, 说检查结果很好。 我们都很开心。 觉得, 那些担忧也许都是多余的。
回到家里, 亲戚们都来了, 大家听到这样的消息,都很开心。 妈妈也很开心。 远在美国的我,也很开心, 觉得也许还能撑几年的, 因为我总觉得, 我妈妈大约还有5年的命。 如果极其幸运, 能够活十年。
但是, 过了没几天, 妈妈再次发烧住院。 然后出院。 然后有一天晚上,又发烧了。 妈妈就问爸爸, 梁山伯的墓地在哪儿?爸爸说他也不清楚, 但是在浙江。 妈妈没有接话, 只是说, 梁山伯啊,救救我。 这些事情, 家里人没有和我说。 所以, 在美国的我, 还是沉浸在妈妈检查结果很好的美梦中。
第二天, 大舅家的表姐和姐夫来看妈妈。 妈妈欢快的跑前跑后, 大喊我爸爸,说姐姐姐夫来了。 那天, 妈妈很开心。
再过一天, 也就是12月14日。 美国的12月13日。 我写了《呼吸的秘密(一)》。 开头就是“人活一口气, 树活一张皮。”。 整篇文章, 我谈到了很多的死亡。
比如“呼吸是生命的最重要征兆。 呼吸停了,生命就终止了。死了, 也叫断气了。 ”
我也写了“想着昨天我刚进家,妈妈那种从病痛中挤出来的笑容。 我就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一种无奈的痛苦。 可是, 终究, 我保护不了她。 她终究有一天会在她命运的轨迹上走向她的终点。 这就是生命的轨迹,有偶然,有必然,有茫然。最后都归于自然”
我发文章的时候,也就是国内12月14日的清晨。 写文章的时间是当天的凌晨。 就在那天的中午, 妈妈要去那个把我求来的庙里烧香。 她经常去, 而且都是一个人去的, 所以,大家都没放在心上。 她背上香袋, 觉得有点热, 就喊我爸爸给她拿一件比较薄的棉衣。 然后,她去找我三姐, 说等她死了, 她的那些戒指项链的怎么分,比如两个孙子,一个人一个戒指等等。 然后说, 葬礼的时候, 也不要收别人的钱和东西。 说爸爸一辈子都是她照顾的好好的, 也不会做饭, 也不会洗衣服, 也不会照顾自己,以后姐姐们就多照顾,也希望我爸爸自己能学会。 我三姐听着不耐烦, 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啊。 然后就上厕所了。 妈妈追到厕所, 把要说的话说完。 然后就出门了。
她先去村口的小山走了一圈, 有人看见就问, 阿婆,你上这儿干什么呢?
然后, 妈妈到村口的公共汽车站,坐到了镇里边。
下了公共汽车, 她打了一个的士。 说自己要去那个庙烧香。
那个庙在温州的雁荡山那边, 有点距离。
的士拉她走高速, 但是走高速比较贵, 我妈妈可能嫌贵, 就在大海边过跨海大桥之前下了的士。 在那个十字路口, 她转了很多圈。 犹豫自己到底走向何方。 从录像看, 她步伐矫健,但是有点无所适从。 她是不会迷路的, 因为她一个人上杭州等等都是会的。
现在回想, 她在犹豫。
最后她选择了走向海边。 海塘有点高, 她爬不上去, 路过的三轮车夫帮了她,她上了海塘。 整个下午, 她在海塘上来来回回的走。
她在犹豫。
傍晚时分, 有个船夫问她, 阿婆, 要不要送你回家或者打电话给你家人。 她说, 不用的, 她儿子(也就是我)下班会来接她的。 每次想到这里, 我的眼泪就再也不听话了。 人们都说, 我妈妈是太想我了。觉得太平洋的那一边就是我啊。
这个时候, 爸爸和三姐在家有点急了。 因为天快黑了, 妈妈以往都回来了。 于是打电话给大姐家。 于是,大家就开始行动起来找妈妈了。 一个个地方的监控录像查过去。 直到查到的士,然后被告知去雁荡山烧香了。 于是, 大部队就去雁荡山找。 雁荡山的警察,还有寺庙的人很热心, 出来一起找。 但没有结果。 这个时候, 已经是12月15日, 大家已经找通宵了。
就在这个晚上, 妈妈在涨潮的时候, 走向了大海。 第一次, 她犹豫了, 她回来了。 但是, 第二次, 她没有回头。 她走向了大海。 她在海边留下了她的衣服, 她想告诉我们, 别找了, 她已经走了。
妈妈小时候是在离海很近的地方长大的, 海对她来说,就是故乡,就是一个很亲切的地方。 她经常和我说, 小时候,她穿着花短裤在海边跑的事情。 而且, 她很多次和姐姐们说, 她以后死了, 就把她扔到大海里去,办那些丧事太麻烦了。 但是, 谁会当一回事呢?
到了12月15日, 大家开始觉得大事不妙了。 于是出动了越来越多的人。 也报了案, 也出动了市里边的志愿者组成的救援队。 无人飞机,船出动,大范围的寻找。 大队的人马不分昼夜的搜山。 但是, 都找不到。
在美国的12月14日晚上, 姐姐们觉得应该告诉我了。 但我怎么也不相信,妈妈会这样离我们而去。 我总觉得妈妈还活着。 姐姐让我随时准备回家。 但是, 暂时再找找。 她们也不相信妈妈会抛下我们。
大家还是夜以继日的找, 我不断的会收到一些更新。 但是到了16日, 大家已经觉得很危险了。 于是开始去看迷信。 几乎所有的迷信的“大仙”都说我妈妈还活着。 有的说,是在某个方位的茅草中, 于是大家就地毯式的去找。 但是找不到。 有的说, 是我早年夭折的叔叔带走了我妈妈。 我妈妈的属相和八字刚好和我叔叔相冲, 按理我妈妈过门的时候, 我叔叔要躲开, 但是那天我叔叔去看热闹了。 过了不久,我叔叔就生病去世了。
但是, 这么多大仙,有一个共同的结论。 就是大家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妈妈的。 唯有她儿子能够找到。 于是, 已经连续几天几夜寻找的人们,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了,这个不孝的儿子。
于是,我们以最快的速度, 也就是18日的飞机。 因为我们毕竟拖家带口, 需要一天的时间来准备。 事实上18日凌晨大约三四点,我们才准备好行李, 6点多就离开了家。
机票是17日傍晚买的。 我定好机票,就发微信给我姐姐说定好机票了。 过了不久,我一个人送狗去旅馆寄养。 回到车里,我发现好几个人给我微信call, 我直觉大事不妙了。 接通电话, 说妈妈找到了。 在海边。 于是微信里, 给我“直播”。 看着妈妈平静的躺在担架上。 没有任何的浮肿,闭着眼睛。 周围的人, 哭的惊天动地。 爸爸不在场, 大家没有让他来,怕他太受刺激。 大家一起哭着喊着,“妈妈你回家啊,妈妈你回家啊”。 我坐在车里, 黑乎乎的, 只有屏幕是亮的, 我没有哭, 也没有喊妈妈回家。放下手机,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怎么也不相信,我最爱的人, 最爱我的人, 就这样走了。 为什么不能等到我回家啊?为什么?
其实,买机票的时候。 我和妻子都是满怀希望的。 我也准备好了我的野外装备, 准备好回去一起找妈妈的。 妻子有点害怕, 因为大家都说我妈妈只有我能找到。 姐姐说, 妈妈知道你要回来了,就自己出来了。
按照县里的新规定, 尸体要直接拉到火葬场。 但是, 家人都希望妈妈能回家。 来的警察, 说他们也只能执行命令, 于是就吵起来了。 姐姐们就骂那些警察, 找妈妈的时候, 他们一个也不出现, 倒是那些志愿者组成的救援队,不收一分钱,自备物资,出无人机,出船,出车,还给我们家人买饭,再苦再累都在没日没夜的找。 再比如, 雁荡山的警察, 不是人家的事情,都出来找。 倒是自己市的警察,什么都不管。 现在又不让人回家一下。
执行任务的人没有办法, 只是坚持原则。 于是, “求人”开始。 各个渠道的去打电话。 警察局的,县长办公室,火葬场的。 绕了一大圈, 终于答应拉回家, 本来说转一圈的最低要求,变成了可以停放24小时。
于是妈妈就回家了。 但是, 按照习俗, 不是在家死的人, 是不能回家的。 爸爸坚持让妈妈回家。 他在没找到妈妈之前,就把自己的被褥抱到楼上, 说, 妈妈回来了, 可以放在楼下。 姐姐安慰他说, 妈妈会活着回来的。但谁都直到,希望极其渺茫。
但是, 舅舅们说, 不要进家。 因为这样对活着的人不吉利。 最后,多方商量。 妈妈就停在了家附近。
等我的飞机到了。 妈妈在火葬场的停尸房里。 大家在日夜轮班的守灵。 我到了, 放下东西,就直奔火葬场。 直到我妈妈火葬的那一天。 大家说我也回家休息一下,睡一睡。 我说, 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了, 就让我陪妈妈最后几天吧。
我看到了妈妈, 平静的躺着。 大家说, 刚从海里回来的时候, 她的脸就像活人的脸, 还泛着粉红, 没有被水泡, 也没有什么伤痕。 几天过去了, 脸上的红渐渐没了, 眼窝有一点点的变深色。
我没有流眼泪。 我安安静静的看着妈妈,陪伴着她。 时不时,上几柱香,磕几个头。
除了我, 大家人来人往, 不断的换班。 中间, 孩子们和妻子也来给奶奶磕头。 不过孩子们还不懂。 只是突然之间,奶奶没了。
做医生的表哥带着腰伤和甲板, 忍着疼痛, 从杭州赶回来。 他负责着我们全家人的医疗,远远比我这个当儿子的对这个家贡献大。 妈妈找到的时候, 他给爸爸打了个电话。 自始至终, 两个人没有说一句话,在电话的两头哭。 对我爸爸来说, 这个外甥,和他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是比他儿子还亲的人。 他们也更理解对方,不像我这个当儿子的, 已经长得他再也很难理解了。
几天以后, 妈妈火化。 姐姐们从前哭到后,我静静的站着。 推出来的时候, 妈妈已经是一堆白骨,头骨完整的在。 我抱着骨灰盒。 有人撑着雨伞。 我们把妈妈拉回家。然后,所有的亲戚朋友邻居都来上香, 我,妻子和三个姐姐站在灵位的旁边。 很多人, 我也不认识。 其中有一个瘦瘦的,和我妈妈差不多年龄的人, 上来很动感情的握握我的手, 我不认识她。 但是,她说了一句“回来了”。 本来没有哭的我, 眼泪再也不受控制了。 等仪式结束, 我一个人躲到楼上, 泣不成声。 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也不相信我妈妈就这样走了, 不留给我一定点的机会。 大姐找我找不到,就上楼来看看。 发现我在那儿哭。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我哭的。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 就像小时候, 大姐如母的, 哭着说“不哭不哭”。
从家里, 送葬的队伍出发。 一路上, 过桥的时候, 我,妻子,和姐姐们就跑过去,跪在前面,等妈妈过桥。 大姐身体不好, 走这一路,有点累。 加上前面是没日没夜的找妈妈, 大家都累了。
两个孩子抱着奶奶的画像,由三姐的女儿陪着坐在三轮车里。
因为我的生辰八字的特殊性。 我只穿普通的衣服, 也不能看我妈妈入葬。 舅舅们为了保护我,让我连坟山也不要上。 但是,我还是把妈妈送到了新家的门口。 只是听从命令,不看下葬那一幕。
入土为安。 悲痛疲惫的人们, 从那一刻起, 都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七七四十九天仪式。 中间有道士的, 也有和尚的。 每个七天,都会有不同的仪式。
一切归于平静。 我静静的呆在家里, 或者去爬山。 走过妈妈走过的那些路,那些山,那些庙。 在山里, 妈妈离我是最近的。 如果闲来无事, 我就在院子里劈材。 姐姐们说, 这个新院子新大门, 妈妈是非常中意的。 每一个角落都是妈妈的影子。
有一件要做的事情是去感谢两个发现我妈妈尸体的渔民。 我有一个警察的同学陪着我去办这件事。 其中一个渔民有前科, 就和我们说, 他报案打电话打了不下十个, 我就给了他酒和红包。 他推辞一下就收下了。 另一个渔民, 是发现我妈妈的那个人,还在海上等着涨潮归岸。 因为警察同学可以查到所有的信息, 所以我们不难定位到他。 回到岸上, 是一个很朴实的渔民。 我给他红包的时候, 他死活不要。 不管我如何努力都不可以。 旁边的人, 也跟着起哄,说不能要的, 其中一个是他兄弟。 我同学就说,你就不要给了, 你这让人为难。 我的逻辑是,这么淳朴的人, 怎么也要感谢的,至少会给人一点温暖。 其实渔民有一个说法, 就是发现落水的死者, 其实是很有福报的事情。 最后的最后, 我说那我不给你红包了。 我就给你几张美元留作纪念。 他犹豫了一下, 收下了。
其实, 中国的民间, 并不是所有人都“坏了”的。
有一天我爬上没有路的家附近的山, 去寻找小时候的足迹。 山顶是废弃的某功练功点,往下是佛光寺,然后是千年古寺济理寺。佛光寺是新建的女众寺院,和一个尼姑聊天,她来自黑龙江的大庆,我熟悉的地方。告诉我要多念佛啊。济理寺是男众寺院,路上遇见一个义工,非常热心,一路聊天到水库,我小时候游过泳的水库。
从山上下来,拿着登山杖,一个拿着木棍的老婆婆上来和我热情的攀谈,我耐心安静的听着。她越讲越激动,热泪盈眶,讲述自己饱经磨难的人生。年轻的时候,丈夫抛下她和三个孩子,远走他乡十多年,回来后残疾,过几年后去世。儿子长大后,很不孝,经常吵架甚至打她。她为求生存,做一些“政府看不顺眼的事情”,结果各处碰钉子。她浑身是伤,有老公的,有儿子的,有政府的,有劳动的。她说她一辈子都在靠自己的双手吃饭,绝不拿白来的钱,80岁的她,养猪,种地,捡破烂,烧经,....自己养活自己。她问我母亲是怎么去世的,我说是癌症。她说什么癌症啊,错了,是什么什么的缘故。她当年别人也说她是癌症,晚上睡觉,疼得喘不过气来,梦中菩萨托梦给她,告诉她怎样怎样,后来她怎样怎样,病就好了。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说了很久,她问我饿了吗?上她家吃饭,她就一个人,我说不饿。她问我要不要文旦(一种本地大柚子),我说不要,家里很多的。从老婆婆身上,我感觉到了无比强大的生命力,活着,不管命运如何捉弄你。而且不管经历过什么,还是那样的善良热情。
我多么希望,我妈妈也像这个老婆婆一样,不管怎样也要活着啊。
后来,我去了一趟雁荡山, 雁荡山就在家不远的地方。 可是我居然没有去过一次。 有个警察同学一直要组织我和老同学聚一聚。 我就说, 和我一起去爬山吧。 他也只能说好。 于是,有一天他请了假, 早上7点来接我。 我们就一起去爬雁荡山的最高峰,百岗尖。 因为都没去过, 就一路打听。 山下的人说, 如果走古道, 是需要向导的。 走公路呢, 上面有东海军队镇守, 是到不了山顶的。 同学有点犹豫, 决定走公路,怕迷路。 我呢觉得走公路太没意思。 就“强迫他”走古道。 刚开始走, 就被一个老伯叫住,问我们去哪儿。 我们说百岗尖。 他说我们错了。 然后, 我们按他的方向走。 走到一个岔路口, 我们犹豫了一会,就往右了。 过了半个小时, 我们到了一个峭壁下, 有一个小庙, 前面没路了。 于是我们折回到刚才的岔路口。 继续前行。 同学已经气喘吁吁, 山路很陡。 不过, 这样的走,对我实在不算什么。 所以, 我就负责给他打气。 同时给他天南地北的讲故事。
天下着雨。 我是全副武装,所以下不下雨基本上一样。 但是同学穿着临时买的雨衣,不怎么专业的鞋, 还没有雨裤, 有点不是很舒服。 所以,我的另一个任务就是保证这个同学的安全。 他走着走着有点心虚, 如果迷路了, 最后求救,也就太没面子了。
不管怎样, 我们爬上了大龙湫后面的龙背, 然后,是比较陡峭的路。 对我来说,难度不大, 但是, 对同学来说, 有点努力。
最后爬过两边都是悬崖的岩石,算是全程最危险的两段, 我们就到了目的地。 同学松了一口气。 我们合影记录。
然后就往回走。 我是身轻如燕, 同学小心翼翼,因为路很滑, 坡很陡, 下坡并不容易。 快到坡底,我快速往前走, 在下面等他,给他拍照。
回想当年, 他是我们高中班体育最好的学生。 我差不多是最差的那几个。 20多年后, 我可以远远的把他抛到后面。 我说,80岁的时候, 我们再来爬吧。 他说,那个时候,他是爬不动了。
回到山下, 同学非常开心。 大山让人放下了做作的自己,回到了真实的自己。 在大山中, 我们回到了我们少年时代的淳朴和意气风发。 他说, 以后回家, 就让我带领同学们去爬山。 介绍给大家爬山的文化, 和中国的传统文化。
在最后的路口, 我让同学摆个pose, 照一个。 他说他的双腿都在发抖。 但是,他笑的无比的灿烂。
我说, 我们去给那个指路的老伯报个平安吧。 同学说, 搞什么啊,不用的。 但是, 我是客人, 他得听我的。 于是,我们就去老伯那儿。 老伯在家里生了一个火盆,两个老人在一起烤火。 看到我们回来, 笑的可开心了。 火光映着他满是沟沟壑壑的脸, 你透过岁月的沧桑, 还能看到那颗淳朴火热的心。 同学也笑了, 也觉得很开心。
我说, 我们去给售票室的人,更新一下路线和路况吧。 同学说。 别去了。 他们这么说,说不能走,是为了不让别人走,少一点危险。 那好吧, 这一次,我听他的了。
然后,我问他, 今天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他说,有的。 然后,我说我请客,把家里人叫上。他说, 那让我打个电话问问。 我说, 刚下山,就不说真话了是不是?他说,那好吧。
第二天, 他还是组织了老同学一起聚一聚。 我一直说,不用的, 我不适合聚会。 他说,有几个女同学要见见你。 那好吧, 既然是女同学, 我也不好拒绝对不对。
于是,他找了一个地方, 让老板不要放味精什么的。 真的很难得, 可以吃到一次没有味精的聚餐。 老板是同事, 老板娘亲自来敬酒。 我不喝酒, 但是会说好听的话。 由衷的说,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个酒店。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儿子们很想我, 在北京每天都要求微信给我。 我没有什么大事, 每天就是练功, 爬山走路, 静静的呆着。 教一教二姐一些功法。还有一些简单的应酬。
临走前一天, 我去爬山, 绕了几座山,来到我妈妈的墓地。 静静的呆了一会。 从山间的古道往家走。 发现古道已经荆棘丛生。 已经没人走了。
回到家。 我和爸爸说, 家里的柴刀还在吧。 我要去把那个古道清理一下。 我期望的回答是“做什么啊, 这路都没人走了。”可是,爸爸却毫不犹豫的说, 好啊。 在我补午饭(那时候已经是下午)的时候, 他把柴刀磨好了。 于是,父子俩就出发了。
用柴刀砍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年幼的我, 每年都会随着父母去山里砍柴。 妈妈也会带着我去山里收集松针。 妈妈一个人可以挑着上百斤的松针自由行走在山林间。 砍柴,是那个年代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还有种地瓜,插秧,收稻子, 晒谷子, 修果树, 摘果子, 挑水浇水等等, 几乎构成了我整个童年的全部。
父亲在那一头,我在这一头,默默的一起努力。很开心,这条小时候走过无数次的山路(不管对父亲还是对我来说),变得畅通无阻。父亲没有埋怨我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也许我的一辈子都将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已经很多很多年了,我和爸爸再一次心有灵犀。 有了这条路, 我们离妈妈就更近了。
她是这两个男人一生中最爱的人。
您和母亲是有缘人,她有你这个儿子是多麽开心幸福的一件事。
您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妈妈肯定是知道的。
保重!
您和母亲是有缘人,她有你这个儿子是多麽开心幸福的一件事。
您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妈妈肯定是知道的。
保重!
谢谢千年分享的成长,命运。祈愿坚韧以及慈悲的精神被传承被传扬。
谢谢师父!
我和我妈妈感情也很好。我不敢说完全能体会到你的心情,至少是大部分心情。你妈妈既然用了这种方法和你们告别,必然是考虑过后作出的选择。那就尊重这个选择吧。对于生命的最后时刻,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最适合他/她的离开方式。只要他/她觉得好,那就是好的。
我相信你妈妈现在一定在天堂里无忧无虑的生活着。她不会孤单,她会有很多像她一样善良的朋友作伴。她一定还在时时刻刻关心着你们,为你们祈祷。你的模样,你的生活,她一定能看到。你的文章,你心里的话,她一定都知道。把她放在心里,好好的活下去,一定是她最希望看到的。
保重!
节哀顺变
母子情深感人
祝愿爱我们和我们爱的人 ,都能平安。
节哀,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