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关内已经种瓜种豆,可赶上倒春寒,熊官屯家家户户的门楣窗台还挂着冰凌子,堂屋里还是冻手冻脚。
民国四年清明是贵喜十岁生日, 叔琪起来点着灶火,看着灶火着起来,加足木炭,去集市割了一斤肥瘦,买了两斤韭黄,回家包饺子。
贵喜摁面剂儿,叔琪擀皮儿,冬梅包馅儿,一家三口坐在热炕头上,围着炕桌,守着烧红的炭火,边干边说。
叔琪说:“贵喜啊,我咸丰九年生人;民国四年,四十五岁才有了你。那年正赶上你侠姐生儿子,让姥爷起名, 我说姓杜,就叫杜明吧。你侠姐坐完月子想来看你,赶上大帅(张作霖)翻脸发威,几个磕头拜把子的兄弟死在枪下。他做梦都想归顺朝廷,招安有了奉银更加卖力。抓捕枪杀。山林风紧,你侠姐不敢来家,让师爷祁山带来红包。你四岁那年,你侠姐和她丈夫杜立山双双毙命,杜立山老娘连眼泪都没来及擦一把,就命家中死士带着四岁的孙子逃亡,从此消声遁形,没人知道去向。”
冬梅说:“儿啊,知道你侠姐托人送来的红包里有啥吗?给你爹的一身长袍马褂,给你的金戒指,给我的一匹给你做尿介子的大布。”
叔琪说:“你娘是你侠姐的贴身丫鬟,五年日夜相伴,就像亲姐妹一样。”
“你姥爷是海城种地扛活,我十三就许配给三十三岁的光棍,我不干,半夜出逃,你侠姐收留了我。那时害怕嫁给一个大20岁的,没想到等了五年嫁给一个比我大了26岁的。”冬梅看着叔琪笑了起来。
转年再上玉女山,贵喜和小芹、凌大伯一起照应客栈,老爹叔琪独自进山挖棒槌。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按进山人的规矩,挖棒槌不兴带铁器。没有铁器,遇到土匪猛兽便凶多吉少。
一天天过去,越过小芹的泪水越多,贵喜却哭不出来,只是心里发抖,太阳底下也止不住打摆子。十一岁的年纪就要独撑任家门面,他好像一下子懂事了,想到今后要赡养母亲,奋求前程,便终日沉默,一言不发。
四里山路之外有个张家营,庄子里的乡亲们知道有进山寻找的,有来玉女山探望的,有去熊官屯报信儿的。几天后报信儿的回来说,贵喜他娘说,眼看着天就冷了,再等下去会冻出病来,让贵喜回家吧。凌家店还有客人要照顾,凌大伯不能远送;张家营的乡亲赶着驴驮,送贵喜回家,玩伴张兴旺一定要跟着。
熊官屯的乡亲每念老任头儿乐善好施,行侠仗义,接济帮衬孤儿寡母,不断有人来家探望,帮忙。转年贵喜翻山过河去凌家店,凌大伯把他当作儿子,传授挖参的经验和诀窍。
凌大伯在老树浓荫下有块半亩大小的棒槌地,早年种下的棒槌已长出五枚复叶,到秋结出鲜红的榔头了。榔头有毒,再泼嘴的野猪也不敢沾,只有红嘴黄肚皮的人参鸟啄食,把没有消化的种子带到远方。种子落地,赶上好地方,转年便长一片三叶复叶,叫“三花”;第二年呈五叶,形如手掌,称“巴掌”;第三年长出俩复叶,那是“二甲子”;四年头上,有了三枚复叶,称“灯台子”;第五年有四枚复叶,称“八仙桌”,六年五枚复叶,就成了“五品叶”;要再过十年,纤细的莛茎上才会冒出第六枚复叶。这六品叶就长到头儿了,百年老参也不过如此。
参地旁另有几珠复叶植物,每个复叶上也有五片叶子,不过不像棒槌那样,叶柄聚在一起,而是分落一寸间隔的茎上;也有鲜红的果实,不过仅两分长。凌大伯说,这是山萝卜,长得虽像棒槌,却不能药用,一个大子儿也不值。种在一起只为让你学着辨认,到时候别把没用的山萝卜挖回来。
凌大伯按照山人里规矩,手把手教贵喜起棒槌:先把四根树枝插在四围三尺远的四角,用红线绳把棒槌绑在树枝上,红线绳端头拴上铜钱。看地型地貌,风水土质;看叶果莛茎,估计成色,等级,年轮。净手焚香,祭天地,拜山神爷,然后才在参棵四周清出半间房大小的地面。待棒槌露出半寸余,还要再看其品等;若嫌不足,立即将刨出的土原样培好,等来年再说。但棒槌受到惊动就歇年,几年不露头,到哪儿找去?于是就有了棒槌遁形之说。棒槌十年长两寸,可头皮紧贴地皮,它能不会走吗?细心的贵喜发现,每到秋末,整个棒槌都要往地底下狠扎,把头缩进地里。这大概是另一个原因,人们相信山参灵性。
定准之后挖地三尺,用鹿骨扦子剔土,见到须根时,鹿骨扦子不能用了,要用猪鬃刷子刷土。就这样药商仍不放心,特地为主根附近的泥土定了大价钱,收购时连泥带土一起上秤。一棵宝贝要由药铺的伙计用温水化开,纤毫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