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七爷为他母亲筹办八十五岁大寿,寄出十五块钱车费,邀请孙女圣徽来蚌埠聚会。从天津乘津浦线直达蚌埠,最多十个小时,不是什么大事。
只是因为前几年经济低迷,没人出门,大批绿皮车厢闲置,在道轨上生锈;经济回暖后,出行人潮骤然增多,爆于荒野的绿皮车厢来不及检修,只好用闷罐车凑数,圣徽搭乘的就是一趟闷罐。闷罐车在铁路上见车就让,客车、货车都比它优先,走走停停,48个小时才到徐州;而且无窗、无座、无暖,更没有餐车盒饭,一路饥寒交迫。
圣徽自幼乖巧,是爷爷的小棉袄,更是曾祖母的心头肉。冬天里一个大姑娘独自出门,久久没有音讯,老太太坐立不安。忽听门响,放下手炉,快步迎去,捧起那冻得通红的小脸,颤抖的声音说道:“乖乖,这一路三天可把你熬坏了。抬头让我瞧瞧——怎么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啦!”
老人家说着鼻酸,伸手去拽挂在大襟腋窝下的帕子。
圣徽满腹苦楚没开口,却“噗通”一声跪下。老太太的泪呀,再也止不住了。
老太太的卧室宽大安静,阁楼上幔子后面有一口楠木棺材,早年曾放在上海勒菲德路寓所的车库中,圣徽与小四姐还在它后面玩过藏猫,如今才知,那是曾祖母百年之后的眠床。
爷爷说:“你曾祖母二十三岁守寡,一生不容易。我要做让她安心的事。”
老太太与那将载她去彼岸的“香车宝船”朝夕为伴,会惜福惜时,看重亲情。
翌日,爷爷带圣徽去面粉厂。工人扛来一袋麸皮,为老主任增光添色。回家路上几次听到“七爷”的唤声——爷爷的衣着神态赢得路人敬重。
晚饭时,爷爷与老太太多半时间只是看着圣徽狼吞虎咽。刚吃了半饱,麸子面馒头已经下去一半。还是爷爷心中有数,孙辈二十几个,只请圣徽一人,再多一个也请不起。
第三天是老太太八十五大寿。祖父同辈有十二个堂兄弟,老十三早已不在,其余来的七八个,大多穿戴随便,都是寅吃卯粮的苦力工人,来时两手空空,没人挑理。祖父上辈中仅其五叔,五老太爷健在,那天他穿得体面,提着半瓶麻油,神灵活现地进门,引得堂兄弟们窃笑。
五老太爷身穿福禄寿团字黑袍;脚踏白底元宝棉鞋。摆着族长派头,端坐太师椅,侃侃而谈。他的话不咸不淡,没人搭茬;七爷坐着板凳,却为众星所拱,本来仓库出纳,跟蚌埠工商联主席、面粉厂资方代表就不是一个量级。
二爷问:“资方的五厘定息,现在还发吗?”
七爷答:“政策不稳,时续时断。最近国务院发文,以前欠的定息要补上。”
二爷笑着说:“老七,这回你可发财了。”
七爷笑笑:“哪儿有这事?为表示进步,到手的定息捐了一半,剩下的九成买了国债。”
众人叹息摇头,又有人问起在国外的两位堂兄弟。
七爷说:“偶尔有些书信来往。这次老太太大寿,三爷还从香港寄来一厅猪油——这碟‘地三鲜’就是猪油炒的。”
二爷皱这眉头:“我怎么吃出麻油味道?”
四爷笑着,快速眨眼:“用的还是三十年前的陈麻油,带着哈喇味儿呢。”
性情火爆的九爷:“三十年前,天底下还真有拿良心换麻油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五老太爷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饭后按例围着老太太说家常话、暖寿话,欣赏那供在红木柜中的传家宝——北宋香炉。
众人散去之后,五老太爷告状:“四嫂,您听见没?老九说什么天理良心!”
老太太说:“老九那火爆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惹了他算你倒霉。”
“可其他几个也夹枪带棒,拿麻油说事儿!”
老太太好似大惑不解:“麻油?麻油能说啥事呀?我咋没听出来呢?”
——圣徽躬逢其盛,见证曾祖母寿宴,以为岁月静好,哪知这却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
都说1962年是历史上的至暗之年,从那年起,苦尽甘来,日子会越来越好。虽说还有布票、粮票、有飘、肉票,但只要有钱,集市和黑市上啥都能买到,说话间到了1964年,满大街小推车在卖冻了十年八年的猪肉, 四毛钱一斤,谁买谁爱国。
1966年下半年才知道啥叫苦难,但没人敢说那是”至暗之年“了——眼睁着,这天底下就没有最暗,只有更黑。
1966年秋后,抄家暴行席卷蚌埠。一中红卫兵杀气腾腾,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杀红了眼的小将冲进纬二路二号,一脚踢开二门。带头的是个女将,名叫李金闺,21岁。1960年被遣返耽误了学业,比同班同学都大好几岁。她父母原在凤阳务农,1958年大炼钢铁期间去了上海,在浦东棚户区落脚。1960年冬,清理“盲流”的政策落地,李家被遣返。好在其父在蚌埠面粉厂找到工作,才勉强在五线小城安顿下来。小蚌埠比大上海差得太多,李金闺觉得屈辱、失落,情绪低落。她的年纪、穿戴和一口并不标准的上海话,在同学中显得非常各色。与同学们的抵触拉开她与外界的距离,长期孤独造成恶性循环,由此坐下心理疾病。文革中,几近崩溃的她才找到宣泄的突破口。听她爹讲:戴七爷是蚌埠的富豪,家中珠宝古董堆积成山,床架里都塞满金条,还有一口金丝楠木棺材,光木料就值十几根金条。戴家,自然成了火山口。李金闺带队闯入,铁锤抡圆一通猛砸,厉声问:“老东西,心疼了吧?”老太太淡然道:“革命嘛,打碎旧世界没啥心疼的。——就这只北宋香炉别碰,前年故宫的编辑还来家里拍过照片呢。”李金闺盯着问:“是这个?老太太?”确认无误后,一锤砸下,官窑汝瓷应声碎成粉末。随后,唐宋字画、明清古籍、相册书信、外文单据通通清出,堆在街头,一把火烧得干净。那口楠木棺材被抬上卡车,运进蚌埠一中教室。
不久,李金闺率领造反派与保守派武斗,被重器击中,当场身亡。造反派抬棺游行,抬的正是装了李金闺的金丝楠木棺材。不久后,保守派反攻,将楠木棺材掘出劈碎,将李金闺遗体拉出示众。——被故宫专家称为孤品的天青色汝瓷官窑香炉被一个失学的混混砸碎;建桥修路的尊长的眠床被一个贫民窟的少女糟蹋。如此荒诞,天理安在?
这年早春,一直尾随的中年男子靠近七爷,低声唤道:“七爷。”
七爷一惊,什么时候了?还有如此不知死活的家伙,在大街上这样的称呼?回头看去,只觉面善,一时间却想不起是谁名啥。
那人轻声道:“我叫高铭,早年在七妈轧花厂干粗活,抗战时去了延安。在北方多年,最近刚调回蚌埠。听说您家被抄,老太太还好吧?”
七爷叹道:“还算好,九十二的老人啦;浮财倒也罢了,只是那口棺材……”
话到此,高铭已红了眼眶,声音微颤:“谁不知道老太太是菩萨心肠?谁不知道七爷入孝出悌?这样对待慈母孝子——天理何在?”
在这个同室操戈、人心崩坏的岁月里,这句来自早年工友的同情,如一线微光,照进七爷心头。
数月后,一个深秋寒夜,七爷被沉闷的敲门声惊醒,战战兢兢开门,只见一辆卡车停在门口,四个精壮汉子默不作声地抬下一口棺材,安放在老太太房间的阁楼里,挂上幔子。
一个中年人走上前,低声道:“七爷,高主任让我捎话:楠木找不到,打出这口樟木棺材给您送来。”
高铭何许人也?中央派下来的干员,应当不是木材厂厂长这样的芝麻官吧?是市委什么大干部,也无从打听;仅从他可以抽调下属为他寻木材、打棺材、风高夜半还有死忠为他两肋插刀,就知道他是个有人格魅力的非等闲之辈。也就是说他是行事不留痕迹,无需面谢的汉子,只要拱手面对苍天,说一声知恩就是了。
七爷心知肚明:偶遇高铭,三生有幸,但灾难远没有结束。难怪有个哲人曾说:民族常把自身的灾难归罪于某个昏君、某个佞人,殊不知这昏君、这佞人正是这民族自身的产物,活该!果然1971年,年逾七旬的老人再次蒙难。
“一打三反”运动期间,蚌埠面粉厂被军管。军代表急于立功,欲将十年前那场仓库大火重新定性为“有人蓄意纵火”,但只差一个证人。
证人既要知情,又不能太亲近,最理想的是不睦的家族中人。五老太爷的儿子曾在七爷家避风头,回乡后出事,因此心存芥蒂,于是把这个最佳人选收归于案。几经提审,反复启发:老人终于想起当年丧子的痛彻心肺,想到如今落井下石的堂而皇之的机会,于是签字画押,坐实此案。
一场早已由公安部门定调为“电线老化致灾”的火情,由此变作“阶级斗争”的罪证。没有审判、没有判决,年迈的七爷被羁押于秘密场所,杳无音讯。
大姑不远万里从法国回来,跟着小姑一起求遍亲朋。最先想到四爷杨克璎,他是世交、副厂长,虽已去世多年,杨四妈还是热情地接待她们,听了她们的倾诉,但事后再无音讯。
两年奔波,希望最后都卡在所谓“台湾关系”上。这不仅困住了七爷,也让整个戴家后代牵连其中——升学、调干、婚配,每逢节点便被审查刁难。
一个偶然的机缘,大姑得知:曾有红头文件,保护特定的台湾军政人员亲属,郑为元将军的母亲虞淑英本受保护,只是受限于当时社会氛围,基层常有阻滞。大姑意识到:阎王好见,小鬼难当,这些年走错了方向:若想转机,仅凭底层协调或民间求情不行,要直接向更高层级发出声音。
可是如何能被上层认知呢?让他们倾听一个蚁民的呼声呢?她想到那青梅竹马的表兄——在台湾身居要职的郑为元将军,他曾命海军驰援解放军船只,并非“万恶不赦的敌对势力”。于是,她自巴黎飞赴台北与表兄会面,开启了两岸隔绝多年的民间交往的先河。
不久七爷获释,在偏房肖馨音的悉心照料下,渐渐恢复健康。
不知缘何破局,是杨四妈投书上达天听,让哪位贵人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因大姑远赴台湾,与彼岸政要有所接触,使爷爷进入了统战视野?
可以确认的是,从那以后,七爷身上的标签悄然剥除,戴家后人也逐渐摆脱了困境,回到正常生活轨迹。
唉,想到郑念在被吵架时与红卫兵对话。上海的红卫兵还算保住了她从香港买回的瓷器送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