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系沪上旧事,亦为京中余音,且将这些文字姑置于此。
礼进到北京之后,其他戴家人去天津,去蚌埠,先后离开上海,唯有圣初执意留下,他说:“我的朋友都在这儿,我不走。”
圣初正派自律,一个人留沪,住在朋友家,当无大碍。但毕竟年仅十几岁,礼进还是放心不下。翌年,她带着圣徽前往上海,一探究竟。
自打识字,圣初便迷上了《七侠五义》一类的武侠小说,私下还修炼什么藏传“虹化神功”。他说练成后,只需发功念咒,仇人化作一道彩虹,世间再无此人,只余双履为证。圣徽听得毛骨悚然:“难道这世上真有虹化神功?”
小姑叹息:“这孩子,完了。”
1956年,圣初高考在即,礼进再赴上海督战。哪知考前一日,他才从华山返沪。礼进见他背着宝剑进门,当场就打破世界跳高纪录。
没考上大学,上了专科,几年后分配到飞机修理厂当技工。工资有限,租不起房,仍寄住在朋友家。又过了几年,修理厂设立民航技校,招募的教师进厂。新来的李欣,安静随和,温婉知性,年纪略长,尚未婚配。
技校设在修理厂内,未婚男子甚众,觊觎目光如炽。看这阵势,要是不尽快把自己嫁出去,后背的“三度烧伤”是迟早的事儿。可纵览周围,尽是些身量不过五尺的歪瓜裂枣。待见一玉树临风,英气逼人的技工,眼睛一亮;听说他叫戴圣初,毛笔字写得好。初有好感,一起在食堂吃饭,逛街看电影;深度了解后,才知他表面孟浪,实则沉稳,虽非大贤大德,过日子应当不错。就这样,簪缨门第的闺秀,放下身段,从油泥中捞起这个落魄公子。两人都不小了,彼此都觉得对方“过得去”,于是一拍即合。
圣初长年寄人篱下,如今在淮海中路的李家安身。阖家额手称庆,唯独礼进暗想:谁不是一路磕碰,为何他这一滩烂泥,偏偏能糊上淮海路那堵高墙?
奶奶一年总有小半年要在北京陪伴单身的小女儿礼进。
北京冬季烧火,屋里温和;春节前后,跟家人一起去长安大戏院看戏,散戏再去东来顺、全聚德吃个宵夜,有滋有味;礼进在全国妇联上班,从灯市口出发,穿过史家胡同就是禄米仓,相距不过二里,她每个礼拜要骑车来家看看,周末天津家人也会带着煎饼果子,大饼油条来北京热闹,并不孤独;总之在北京过冬还是挺舒服的。
奶奶这个十全老人唯一的遗憾的是圣初,要说这长子长孙,三代人的宝贝,他十来岁上了歪道,练功走火入魔,误了青春,二十多岁仍只身一人、居无定所。
1963年金秋,圣初偕女友李欣到访,着实让人惊喜。
白天两人出游,晚上回来打牌。
打桥牌,奶奶跟李欣当对家,成心出最不应该出的牌,输得一塌糊涂。李欣却说,要是她坐对面,也会打同样的牌。“白相”嘛,何必太认真?
打麻将,奶奶是李欣的下家,经常能吃到最想要的牌。一次手上有四、六,打顺子就差五,李欣偏偏出了一张五。“胡了!”奶奶高兴得大叫,小姑说成心喂牌,不算。李欣摊开自己的牌:“小姑您看。我的牌真‘退板’,我哪里是喂牌呢? ”
牌品即人品,李欣在牌桌的表现让奶奶觉得受用。李欣说的“白相”、“退板”, 在上海多年的奶奶都懂,没觉得不适。可听说李欣自己为入乡随俗,学了一口合肥话,准备旅游结婚时来北京显露,更靠期盼她的造访。
李欣给圣徽写信:“……长年困在上海,真馋天津麻油炸的耳朵眼儿炸糕。奶奶生日快到了,我们要去北京凑热闹。你陪我晚间去一趟天津可好?吃上刚出锅的炸糕再回北京,神不知鬼不觉。”
得到的却是圣徽母亲二妈给她的信:“李欣,欢迎。白天吃席,夜里打牌。不着痕迹地喂牌,让老太太赢得畅快,就是尽孝。”
李欣捏着信纸,指尖发凉——圣徽没回音,看来溜号计划泡汤了。麻油……她舌尖泛起渴望,那婚后绝迹的油香,唤起心底的馋虫。
下午抵京,李欣跟圣初走进小院,她摘下驼绒围巾,抖掉身上的雪花,冻红的脸颊漾着两个深酒窝。门里是暖炉烘烤的麻饼,还有冒着热气的六安茶。
李欣放下为奶奶和二妈买的凯司令的哈斗,跟大家一起吃着合肥点心,说了一会儿闲话,二妈起身:“你们慢慢聊,我去烧饭。”
李欣跟进了厨房。
“哎呀!侬哪能来了啦?”二妈一惊,“捞面便当,覅弄龌龊衣裳!” 一口徐汇区的上海话——最能让人感到亲切的是,对方用你的方言跟你说话。
“勿搭界个。”李欣笑问:“二妈,侬有麻油?????”
“有!前两日黑市推车来,三块六一斤!贵煞人了!”
“吾……想吃一口。”
“吃”油?二妈微微一怔,递过油瓶和小碗。
琥珀色的琼浆玉液倾入碗底,李欣仰头,一饮而尽。
她闭眼,一声无限满足的感慨:“这一口……等得吾心焦煞脱了!” 她用纸巾擦了擦嘴角,“阿拉嫁过去,屋里相一滴麻油啊呒没——伊勿吃,也勿拨吾吃。馋痨虫爬进爬出小半年……二妈,吾这吃相难看伐?”
“自家欢喜就好,有啥难看?”
厨房里吴侬软语如糖似蜜,客厅的合肥土腔却像大葱辣酱。
祖孙对坐在麻将桌两侧,奶奶攥着圣初的手说:“哪天你小姑去法国找你大姑。她走,别说你高祖五房百十口子,就是你爷爷这支二三十老少,靠谁把散板箍在一起?”
圣初冷笑:“怎么也轮不到我。”
“你是长子长孙!今日请你来,就是要你摸着香炉起誓,接族长这个班!”
“我的亲奶奶!”圣初的声音陡然拔高,颤抖地说,“您看不出来吗?就因为我妈卖过麻油,我天生就比人矮一头!我凭啥当族长?”
“不管你怎么说,你明天就是戴家的桶箍。”
“吱呀”一声门响,小姑下班归来,客厅、厨房的两席对话戛然而止。
热腾腾的炸酱面和色彩缤纷的菜码端上来,门外北风呼啸,屋里欢声笑语。
饭后圣徽擦桌扫地刷碗,妈妈拉开麻将桌。
李欣说:“奶奶、小姑跟二妈、圣徽,母女对母女,正好一桌。” 新近学了合肥方言,把“奶” 说成“赖”,“母”的说成“猛”,引来一片笑声和赞赏。
圣徽说:“大嫂,还是你来吧。你们四个人打牌,我端茶倒水。”
圣初也说:“我管端瓜子南糖,收小账。”
于是奶奶、妈妈、小姑和堂嫂四人坐下。
奶奶说:“咱们说好,玩的是真金白银,输了可不作兴赖账啊。”
小姑看了她一眼说:“都知道谁赖账!”
大家都笑, 奶奶也笑, 她说:“规矩从来就是长辈给下人定的嘛。”
妈妈拿出四卷五分钱的硬币,每人一卷,100枚硬币。
奶奶接着说:“咱得说清楚,门前清多少钱?一条龙多少钱?清一色多少钱?同花顺多少钱,定好规矩再打牌。”
奶奶手气奇佳,碰、吃、杠、挤兑、垂钓得心应手,赢得手臂发软。
新的一局开始,奶奶唱牌:“打掉南,没有难。” 打出一张“南”。
小姑接着唱:“白皮出征,寸草不生”, “啪”地一声,打出一张白皮。“这个白皮像不像56年那张白卷!” 没人接话茬,接下来话锋却如脱缰野马,冲进四十年代纸醉金迷的上海滩,风靡一时的张爱玲写的《黄金锁》,接着又说到卖麻油的曹七巧,这些圣初最忌讳的话题。
人说“打架没好拳,吵架没好言”,打架戳疼,吵架揭短,都可以理解,好端端的没事找事,莫非就见不得别人幸福?
退一步说,就是看在自己侄儿赘居李家矮檐之下,处处陪着小心的份上,也不该当着他妻子面,戳他心窝呀。
要是李欣哪天悟得这麻油和曹七巧的隐喻,回想到此景,情何以堪?
芒刺在背,圣徽坐立不安,小姑又翻出《红玫瑰与白玫瑰》:风流成性的佟振保既贪恋红玫瑰的炙热,又舍不得白玫瑰的温顺。明议小说,暗藏话锋:“只有佟振保那种爹,配上曹七巧那种娘,才养得出你这个混账东西!”
这不带脏字的恶言,除却懵懂的李欣,其余都缄口不语。
圣初的脸早涨得发紫,牙关紧咬,青筋暴跳:又是曹七巧!这缠绕他半生的诅咒!纵使母亲千般不是,亦是生养他的亲娘!候补族长?奶奶的许诺真是天大的讽刺,他是“卖麻油的曹七巧的儿子”,是家族中带着原罪的畸零人。
小姑的笑骂如冰雹砸落,吓得奶奶心惊肉跳,桌下尖尖小脚轻碰了碰凤起。奶奶心里清楚,只有她能打破这尴尬;再说,礼进与她,姑嫂情深,凤起一两句重话,也不致翻脸闹得不可收拾。
凤起拈起一张牌,声音平稳:“张爱玲与我同岁,同出皖地大家。才情虽好,……却少了几分宽厚。”
李欣接口:“可伊笔头老结棍????!”
凤起手里拿着牌悬在半空,没有打,剑拔弩张的氛围,这牌没法打。她语调沉静,似有所指:“文品即人品。世间之笔,或温润如玉,或剑拔弩张,张爱玲心灵受创、饱经炎凉,方写出《黄金锁》那般犀利而伤人的大作。”
这话如淬火的针,精准刺向离经叛道、终身未嫁、饱受冷眼、性情乖僻之人——难道在暗指小姑因自己心态扭曲而借题发挥,宣泄怨毒?
空气骤然冻结,落针可闻。
麻将是没法再打了,奶奶沉吟良久后说:“圣初,穿上大衣,送你小姑,顺便看看她宿舍藏的香炉。”
圣初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纹丝不动。
圣徽起身:“小姑,我送您回宿舍。”
圣徽陪小姑走进妇联,在大院尽头那二层灰楼前停下。看着小姑进了楼道大门便快步往回走,晚上10点多了,全家人都在等着她。
史家胡同多是深宅大院,居民不多,深更半夜更是冷清,一个人夜间经过还有点害怕。好在走了一会儿就看见南小街上的车人,不由得加快脚步。
胡同口有个人影朝她走来,虽看不清面貌,但她知道:来人是堂兄。
远远的就听圣初说:“走得挺快,我还以为咱俩要在灯市口碰见呢。”
“我害怕,一路小跑。” 圣徽说着露出释然的微笑。
“送小姑本来是我的活儿;让你跑这一趟,我于心不忍,出来接你。”
胡同两侧高墙隔音效果奇佳,堂兄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他接着说:“咱俩命运太不一样了:你多幸福,有二妈这样的母亲。她年轻时多美啊,你们搬到天津后,我经常去淮海路人民照相馆,她的结婚照还摆在橱窗里。
相由心生,二妈姣好的容貌因为她有颗宽宏的心。她一生帮过许多人,做过无数善事,却从未听她背后说过任何人的一句不是。戴家几十口,最让我敬重的是二妈。”
“她对我,对小四姐的关爱就不说了,单说今晚那番义正词严的重话,戴家没有第二个人敢当面鼓对面锣对小姑讲。爷爷说得不错:吴凤起是戴家的品牌,她代表了戴家的诚实、浑厚、古朴和担当。”
“你们说我母亲不好,我不爱听;可让我自己说……”圣初顿了顿,语气坦诚而带着一丝无奈,“我妈有脾气,没文化……她这辈子太苦了。”
圣徽说:“奶奶和二妈都说你妈不容易,一手养大十个孩子。快别这样苛责自己的母亲了。”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跟我换:下辈子我给二妈当儿子, 你给大妈做女儿。”
“换就换。”
“一言为定, 下辈子我给人见人爱的二妈当儿子。”
“我给大妈当女儿,把她那颗冰冷的心捂热。”
兄妹俩走出胡同,南小街上北风凛冽,一轮满月洒下慷慨的清辉。圣徽心里清楚,这看似寻常的寒夜,将永久印在她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