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费明

家居加州种菜养花天天做饭偶写文章
正文

香炉 - 10

(2025-08-16 11:23:00) 下一个

宴会前夜

宴会前夜,圣徽生怕有什么闪失。去北京饭店请教大姑。

大姑说,等一会儿小姑要来,咱俩听她的安排。大姑对自己的小妹妹赞赏有加,言听计从。她说:你小姑自燕京和外交学院毕业后,调入全国妇联。去年她从干校返城,被调至故宫,负责翻译古董资料。每天骑车从西华门进宫,在武英殿上班,笑称自己是“紫禁城骑马”。

圣徽说:“1956年,她随代表团出访欧洲,与国际友人合影刊登在《世界知识》上,那份期刊我买了十几本。”

“要是还有的话,给我一本。”

圣徽说:“奶奶收着呢。小姑不但能干,还很勇敢。有次强盗破门而入,她跳进邻家打电话报警,把强盗吓跑了。”

“我知道,那时我在上海。不错, 你小姑有胆。三达德:仁、智、勇,勇排最后,但最重要。

话音未落,门铃响,来人正是小姑,她带来茯苓饼和一本《人民文学》。

小姑说起营救爷爷的艰辛: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关押地点,又费尽心力疏通关系才获准探监。那天,在戒备森严的牢房里,隔着铁栏,看见因多年单独囚禁而近乎失语、备受折磨的爷爷,她心如刀割,从此不惜一切奔走相救。

接着又说到爷爷的短板:他曾为家族带来富足,但也带来了灾难——纳妾让原配愤怒,全家都支持弱势的奶奶,抵制强势霸道的爷爷。要不是这场牢狱之灾,抵制恐怕至今仍在继续。

小姑还说,奶奶每年给爷爷做鞋,一年一双,如今摞起已有一尺高。纳鞋底时常常落泪,泪水不知流了多少。

大姑低声道:“真没想到,老父此绝情,老母隐忍多年。”

圣徽对这些陈年旧怨了解不多,也无意深究其中是非曲直。她拿起桌上的那本《人民文学》,《班主任》这个标题引起她这个中学教师的兴趣,草草浏览便有共鸣——文革后的孩子们,最需要的正是宽容与信任。

她跟小姑说:“我想拿这期《人民文学》回去细细读。”

小姑点头应允,她便告辞离开。

深冬的长安街,暗黄色的路灯柔软温存。

千虑一失            

听说“冬至不吃水饺,冻掉耳朵”,圣徽随俗,去“海丰”杂货店买了半斤肉馅,一棵青麻叶大白菜。走到小巷口,正遇见爷爷拄杖漫步。原来爷爷想在禄米仓走走,看看名人故居,他笑道:“黄苗子就住在这儿。他的妻子郁风跟你大姑同龄,四十年代风头劲得很,她拍的一张系红围巾照片,让永安公司的红围巾脱销。”

“这些掌故您得告诉我!我要讲给学生听听这些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嘱咐爷爷小心路滑慢走,便快步回家。

厨房里,妈妈等得不耐烦:“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姑妈们话说得太久。”圣徽围上围裙,洗菜剁馅,动作利落。

妈妈从柜中翻出一小包虾皮,随口问:“你这半天一直在北京饭店?”

“是。大姑跟我刚说几句,小姑就来了。她们两个……竟说起爷爷娶小老婆,害得奶奶要投河自尽。我听着很不舒服,那年头纳妾不算违法嘛。”

妈妈没接话,只轻轻叹息,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讲起往事——

“那年你爷爷腰缠万贯,南下扬州,最爱瘦西湖边听评弹。他常说扬州的腔调有劲,最爱的是肖馨音唱的《十面埋伏》,凛然慷慨,催人泪下。”

“那年肖馨音年方十七,模样端庄、声音清亮。爷爷动了心,锭金送给她父亲,带着她回蚌埠。谁知刚进门,你奶奶就怒不可遏,气得要投淮河,你爷爷只有把肖馨音暂时安置在扬州。后来到上海,你爷爷在复兴路落脚,他知道你奶奶迟早会去搬走,这样他可以把肖馨音接到上海,复兴公园文化角为交响乐和评弹的爱好者提供舞台,她可以去那里过戏瘾。在复兴路洋房和另一个边缘人大伯母在一起,应当会相安无事。”

听母亲说到这儿,圣徽渐生困惑:“ 姑姑们说奶奶委屈,奶奶画的画分明是伉俪情深。”

母亲沉默了片刻,说:“亲人间的情感,从来是恨中有爱,爱中藏恨。将来你遇到感情冲突,慢半拍,留余地,等平静下来,让理智做决定。”

圣徽说:“前年我们搭救爷爷时,小姑四处求人低声下气,磕头作揖,希望她明天聚会上不致跟爷爷过不去。”

厨房灯光暖黄,饺子馅香气扑鼻,窗外夜色悄然降临。

水已烧开,家人都在客厅里,单等着爷爷归来下饺子。

 

书画闻人

饺子上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围坐,圣徽调着蒜泥说:“奶奶,我知道您会绣花儿,不知道您画画这么好。”

奶奶说:“绣花要先制稿,大针脚把画稿缝在上绷的绣料上。有了花样,绣起来不难。我从小就喜欢画花样儿,新颖大方,邻里姐妹都来讨。花画多了,山水人物也敢落笔。早年你爷爷在上海做生意,聚少离多,我给他写信,常有插图。” 

爷爷说:“有个春天你奶奶来信,里面没字, 只有一张画:下巴长出一根长长的胡须,另外还有短截黑黑的木炭,我一看就明白是‘长(须)吁短(炭)叹’,分明在唱《春闺梦》里那句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嘛’。”

奶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圣徽忙说:“奶奶,您写的隶书也很漂亮。”

奶奶说:“隶书是跟你妈的同学唐诚淑学的。”

“唐诚淑?”

妈妈说:“ 比我低几届的同学,她自己说’‘我是吴大姐的小尾巴’ ,在蚌埠中学就粘着我,又跟着来上海,在南洋模范中小学住读。她是独女,家境优渥,她父亲好像是个什么官。”

爷爷说:“税务局长唐明禄,江淮有名的收藏家。总夸咱家的宝贝,他说,这对北宋官窑汝瓷香炉大同小异的知道几个,一个十年前曾在荣宝斋露面,短短几天就被人买走了。

爷爷接着说:“唐诚淑戴着眼镜儿,一身书卷气。她特别喜欢儒商家,说进得这个门来的个个谈吐不俗。她和你妈、你小姑一起上街,都说是亲姐妹。玩儿得开心,添双筷子就蹭一餐;不想回家,打个电话,就跟你小姑挤一宿。”

奶奶说:“她长得眉清目秀,特别乖巧:我做饭,她打下手;我写大字,她研磨。她那两个字写得漂亮,尤其是隶书,枯老古拙,如龟如鳖,燕无双飞,蚕不二设。

圣徽说:“妈妈,唐诚淑是不是那个长得精致,成天在您房间里的阿姨?”

妈妈说:“就是她,你四五岁时见过。她成天想什么时候能够嫁进一个人家,有一间自己的书房,有几个能聊文学的亲人。我跟她说,你老爸是江淮闻人,你自己这么优秀,一定会如愿的。家里人都说等她结婚,让小姑当她的女傧相,让你当她的小傧相。”

1948年年底,妈妈收到唐诚淑的信:说她结婚了。夫君陈雄飞比她大十几岁,曾任外交部代部长;为人雍容儒雅,与书画闻人多有交往。

近日南京难保,蒋总统已宣布撤退名单,夫君大名赫然在列。今后只怕会像红楼梦的探春曲《分骨肉》唱的那样: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唐诚淑嫁给陈雄飞这个学贯中西的儒生,如愿以偿,实属可喜;只是一去台湾,参商难见,又是一片怅惘。

长辈说的往事让圣徽如醉如痴,心想,她曾因“社会关系复杂”而饱受冷眼,如今却得窥一段文化秘辛——如此代价,未必不值。

 
[ 打印 ]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