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自十三岁起就跟他三伯在上海学生意。常年舟楫江湖,难得坐守合肥,老人遂命其五叔代行族长之职,族人敬称其为五老太爷。
一天,五老太爷拿着恳帖来家,为七妈的长子礼柱张罗婚事。他说:“所提的都是好人家的好闺女,老关家的帖子里还夹着一张水彩加色的照片呢。”
两天后他又来,说:“中意,两家见个面;相不中,把相片退给人家。”
礼柱嫌关家女子鹰鼻鹞眼长相太凶;七妈也不满意,说“关”就是旗人的“瓜尔佳”氏,这没啥,但照相还戴着大拉翅,刻意彰显外族的装扮就不中看了。
五老太爷说:“既然你们母子都不喜欢,那就退照片,让关家死了这条心吧。”哪知整个书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照片。
翌日关家登门吵闹,说私藏照片存心伤害姑娘家的清誉,不娶就跟你拼了。
五老太爷也来责难七爷:“这样闹,咱百年望族丢得起这个面子吗?郑家卖豆腐,关家卖麻油,都是小买卖。你能讨豆腐西施,你儿子不能娶麻油仙姑?”
七爷说:“郑志华看护的侄儿黄埔毕业,远赴意大利深造,如今的拙荆母以子贵。我看不出关家小女子会有此造化。”
族长说:“海水不可斗量,你怎能断言关家女子就没有旺夫运呢?”
族长施压、关家吵闹、礼柱懦弱,这门亲事就在无奈之中定下。
新媳妇进门后,七妈才知道,照片是族长命她房中贴身佣人姚妈偷的。七妈宅心宽厚,佯作不知,姚妈仍被留用。
五老太爷自然得到关家厚谢。
新媳妇精明泼辣,伶牙俐齿,自幼在麻油店站台,深谙驭人之术。礼柱这儒生,哪里是她的对手?
嫁入戴家后,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吆喝下人如同呼唤鸡犬,对小四姐,更是拳打脚踢。打得那孩子成天蹲在墙角,不敢出口大气——也许她是接连而生的第三个女孩,怎么瞅着也别扭。
儿媳如此这般,却不知怎么说她。一日,七妈看到砚台边有本《万象》杂志,翻开看到连载的《金锁记》,暗自叫苦不迭:“也是个卖麻油的,也是这么个秉性脾气。曹七巧不就像自家的儿媳妇嘛?”
自此,麻油-曹七巧就成了戴家字典里一个甩不掉的梗。
合肥水路有小船,旱路却只有牛车,如此交通实难支撑七爷日益扩展的生意,于是七妈将戴家生意迁至蚌埠,修仓库、建作坊,利用其水陆交通之便,很快便将生意做大。
七妈的次子礼冠悄然成年,提亲的踏破门槛。七妈说:“我上过媒人的当,这次说什么也要自己挑选儿媳妇。老话说‘一代之媳,万世之祖’,还有比找儿媳妇更大的事儿吗?合肥城里包拯家、李鸿章家、段祺瑞家、杨武之家都是名门大户,咱小小的戴家没出过丞相翰林,没出过元帅将军,唯有媳妇贤慧能干:我的老婆婆知书达理,二十三岁守寡,独力将七爷抚养成人;我家外商内儒,也出过不少人才;我的二儿媳也要找个好样儿的。”
找啊找,最后找到悬壶济世的老吴家。
抗战那会儿,吴记药房旁边多出一间妇科门诊,开诊的是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二十冒头的吴凤起。城里人说,姑娘家开妇科门诊,真不怕丢人。七妈可不这么看,学文化、讲科学、移风易俗,咋丢人啦?她一定要去看看顶风开业的吴家女公子。于是装病去诊所,见那个年轻大夫相貌端庄,人品极好,回家一说,小女儿礼进也立刻生病,前去“看医生”,一看就喜欢上那个女大夫。最后轮到儿子礼冠,那天他穿了件翻毛皮夹克,假装陪七妈看病,他进门还以为见着西施了呢。
吴姓郎中攀上戴家糖王,自是满心欢喜。遂差人去缅甸,买来一对翡翠手镯,俩亲家母,人各一只;又选了个吉日,订婚。
订婚后,礼进更经常去吴大夫的诊所。一天吴大夫说她要去大学取毕业证,礼进说:“我跟你走,去上海找我的三爷爷。一起坐车,有说有笑多好。”
“不作兴与未婚夫家往来,况戴家门第煊赫,我们恐落攀附之嫌。”
“没事儿,我不跟人讲。”
礼进回家就找七爷要路费,说她要去上海。
七爷说:”我月底回上海,跟我一起走,你才十四五,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礼进随口说:“又不是一个人走,是跟吴大夫一起走。”
话刚出口就知道说漏嘴,忙说:“这话您可千万不能跟人说啊,我跟人家吴大夫说好要保密。”七爷把车钱给她,笑着说:“不会跟人说的。”
“您保证?”
“当然,做人第一就是讲诚信嘛。”
两天后,礼进跟吴大夫坐上开往上海的火车。刚坐下没一会儿,背木箱卖小吃的放下一包瓜子,过一会儿推车的又留下两个盒饭,很快桌子就堆满了。啥也没买,咋会白送呢?疑惑之时,服务生又送来小吃,忙抓住她问,她没说话,只努了努嘴。顺着那嘴的方向,看见一张高举的报纸。礼进一下子就明白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推开拿着报纸的手,说:“好啊,您说好替我保密,说话不算话,我怎么跟吴大夫交代?”
七爷笑着说:“我没跟谁说呀,怪你告诉了最不该告诉的人。”
七爷最宝贝的两个人,一个还不敢放单飞, 两个在一起走自然更放心不下,一定要亲自护送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