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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朋与邻舍—文革中(不堪回首之五)

(2025-08-31 11:27:34) 下一个

文革前,邻里关系是极好的,家属楼里各家的老人,其他家的孩子也都跟着一起叫爷爷奶奶、姥爷姥姥。  

…文革中,有人让董爷爷揭发东北王张作霖,董爷爷大骂:“你个小王八羔子,咋呼谁呢?我是老工人,你是啥破玩意儿!”

家庭、邻里关系

我父母和他们的兄弟姊妹关系都很亲密。在文革中,我们的小家庭和大家庭统共四十多口人中,只有两位现役军人的叔叔在支左,没有遭受冲击,算是平安渡过;其他亲戚都曾有过很艰难的阶段。

在文革的开始,很多家庭分裂,夫妻反目,子女造反,家人互相揭发、划清界限。这些状况是大势所趋;年轻人想紧跟形势,中年人想免遭家人牵连,无论是愚昧还是存着私心,家庭的分崩离析是自然的状况。后来大家逐渐体会到文革的欺骗和毁坏性,还是家人更可靠,家庭关系也渐渐修复了。

在文革一开始,我看见有人给父亲贴大字报时,觉得自己应该紧跟着革命形势,站在“革命路线”一边。不过,我的九叔(在清华)发现我有“窝里反”倾向,立刻严肃地和我谈话,纠正了我的“错误态度”。从此之后,我就成了坚定的“保爹保妈派”,不管大字报对父母的攻击多么强烈,我都一概不信。

文革之前,邻里关系也是极好的,我的祖父、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很早过世,祖母是江南人,不太喜欢住在北方。所以我们家里没有老人,对别人家的爷爷奶奶分外亲,也随着一起叫爷爷奶奶、姥爷姥姥。

而我的叔叔婶婶、舅舅姨妈,邻居的孩子也跟着一起叫。各家的孩子们天天一起玩耍,父母不在家时,也会到别人家吃饭。文革一来,父母成了黑帮,或者分裂成不同派别,和睦的邻里关系也随之瓦解了。

董爷爷

在邻里的老人中,我最想念的是董爷爷。董家住在我家楼上。董爷爷是是退休的南满铁路工人。董奶奶身体很差,基本不出门。董爷爷身子板儿却特结实,也特别勤快。我们楼洞里里外外的事,他都操着心。他每天把楼梯扫的干干净净,楼梯扶手擦的又光又滑,我们可以从四层一路滑下来,比普通的滑梯更长更刺激。

董爷爷种的花又大又香,种的果子又大又甜。搭的鸡窝像家禽公寓,挖的菜窖像地下室;搭的葡萄架可以当国画模型,冬天他泼的冰场十分平滑,手工制作的冰车特别结实好用。他还平整出一块地,让女孩子跳绳、跳皮筋和丢沙包;剪树时他专门留下让我们栓皮筋的树杈。董爷爷就是我的偶像。他有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对我也像亲孙女一样好。

没想到文革来了,我的父亲被打倒了,董爷爷的儿媳也被打倒了(他儿子不在本校工作)。有学生来找爷爷的茬儿,说他在大军阀张作霖的铁路上工作过,让他揭发张作霖。爷爷大发雷霆(唯一的一次),他一口一个“张大帅”,骂学生“你个小王八羔子,咋呼谁呢?我是老工人,你是什么破玩意儿!” 学生大概家庭成分不够硬,也和老人家讲不通,只好知难而退。

之后闹派性,我父母和董家站到了对立派。我那时候不懂事,也当面喊过“打倒XX/他儿媳”的口号,他家的孙子也闯进我家破口大骂。董爷爷很生气地把孙子喊了回去,却没有怪罪我。

到上山下乡时,董爷爷听说我要去云南边疆,流下了两行老泪。我却傻乎乎的,以为浪漫的亚热带比北京要好。半年多过去后,大学被撤销,所有人都要迁去五七干校,我从云南赶回北京,帮助母亲搬家(父亲依然在押)。

母亲说:“董爷爷病了,这一年他常常念叨妳。该去看看老人家”。我去了,爷爷躺在床上,非常消瘦(奶奶早已过世),眼睛里面已经没有光,只喃喃地说了几句话,他口齿含混,我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也不知如何回应, 只是让爷爷保重。后来回忆起那最后一面,爷爷的表情动作都在表达“生无可恋”的情绪。没多久董爷爷过世了。

高奶奶高爷爷

邻居中还有高爷爷和高奶奶,他们育有一名独子,是留美归国的。当时大多数家庭都有小孩子,高家的独子和太太却没有生养,和邻居也基本上不打招呼。高爷爷高大厚实,有一米八几,但动作缓慢,好像有什么慢性病/高血压。他喜欢种花,楼前的柏树墙上爬满藤曼,到了夏天开得满树牵牛花。高奶奶脑后挽着一个发髻,夏天穿一身香云纱衣裤,宽袍大袖的,又凉快又洒脱。家里的一切事情都是高奶奶处理,高爷爷是彻底的“甩手掌柜”。

文革来了,他们的儿子自然被定为“美国特务”;高爷爷已经退休十多年,也还被怀疑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人员。高奶奶给我看当年山东大学给高爷爷的聘书,好像是在四十年代初,当时他的名字叫“滕仰之”,后来为什么被叫“高爷爷”,记得高奶奶和我说过,可惜我已经想不起来了。高奶奶又憋屈又心疼儿子,和我诉苦说,他这个儿子命真苦,在美国时自己挣学费,在修车厂打工修车,回国后变得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都是每天钻车底下干活落下的病。

高奶奶死得很突然,她家和我家之间只隔了一户人家。我完全没听说她生病,突然就听说她已经死了。高奶奶没有孙子辈,她儿媳妇让我去见她最后一面。我去了,见她直直地躺在床上,头发一丝不乱,身上的衣服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一如生前。她儿媳妇说,奶奶脚有些肿,过去她穿的鞋,现在穿不上脚,外面一时也买不到鞋。我说让我试试,看能不能给她穿上。她拿来奶奶平常穿的干净布鞋,高奶奶的脚是“解放脚”,已经很僵硬,但是我毫不费力就给她穿上了鞋子。

高奶奶死了,一身病的高爷爷被送去“五七干校”。他不是学校在职员工,只是家属,所以没住在干校宿舍,是住在锦江镇上。那个小镇靠着信江,极其闭塞,长途车都不是天天开,当地人讲的方言一句也听不懂。这小镇与世隔绝,唯一的好处是供应不太短缺,居然能买到猪油。小饭店里卖的“烂污面”,虽然捞不出成型的面条,可是放了很多猪油,很香。

在小镇湿哒哒的石板路上,远远看见高爷爷缓缓迈步的身影,比大多数江西人高出一头,如同移动的小山,占了半条街,显得他脚下的石板路很窄,两边的石头房子屋檐很低。高爷爷在北京时极怕热,到了夏天(还不到30°C)后腰上就插一把扇子,将老头衫撑开透风,手上还摇着另一把蒲扇。而江西的夏天极闷热,常到42-45度,不知高爷爷如何挺过的。那年信江发大水,淹没了水井和民居,水面上飘着死猪死鸡。因井水被污染,水退后肝炎大爆发。高爷爷竟然熬过了干校岁月,后来回到北京才过世的。

造反恶人

关于文革打死人的事,不再说了。手拿长矛,身穿盔甲/冰球服的人,朝我们奔过来的景象,像影片一样常常在脑海中回放。 只是完全记不得人脸,只记得移动的盔甲和指向我们这些孩子和老人的长矛。

同楼住的人中,还有更惨的。有个上高二的女孩儿,在全楼已经清空后,悄悄跑回家想拿些日常衣物,却被一位武斗的大学生色魔钉上了。“武斗战士”看见少女回家,就紧跟着进了她的家门,从后面猛扑过去将她压倒在地,试图强暴。可能是女孩反抗的尖叫,引来了另外一位“武斗战士”,他还比较有人性,制止了这宗暴行。

我们在1968年5月被赶出家门,大概是8月底或9月初,工宣队进校,家属被许可回家。当时最先回家的只有我一人,怕遇到流氓上门,就请邻居的女孩子和我一起住。

被洗劫的家

我回家时,家门洞开,窗户却都被砖头砌死,里面遭多次洗劫。早已熄火的蜂窝煤炉子上,一大锅发霉的窝头还在。我最关心的户口本和粮本还稳稳地躺在抽屉里(别人很难冒领),这是我们的生命线;抽屉中的粮票、油票、布票、存款、零钱全不见了,就算是破财免灾吧。

那时家里没什么财产。公家发的桌椅板凳还在,锅碗瓢盆也还在,好一点的瓷器、花瓶失踪了,床单被子也不知去向。钟表只剩空壳,表芯可以卖钱,被拆走了。书架上的书基本还在,全套五本集邮册却不见了(从建国第一套到1968年的文革票全套。还有前苏联和东欧国家的邮票,非常精美漂亮)放到今天,价值至少值几千万。

稍好些的衣物、布料全数失踪。有一天,我意外地发现了这些物品的去向。武斗之后,我们楼搬进一位“老革命”,动不动就说“我是老红军,我怕谁”。那天看见他的子女们公然穿着我家床单、被套做的上衣和短裤。不由想起大字报揭露这“老红军”,说他只有科级待遇,是因他在红军时贪污过毛主席的伙食费。

老红军家的五名子女,都不务正业。还不到冬季,他们却在外面挖了个菜窖,后来公安干警发现他们家是盗窃集团,菜窖是他们藏匿赃物的地方,从里面搜出了金条、首饰、外国手风琴、吉他等许多赃物,都是当初各家被匆忙赶出家门后,被他们搜刮走的。他家有两个孩子判了劳教,但是那些赃物去了何处,却无人知晓。

我在武斗后返家时,还在楼梯间发现了好大一堆书,大约有几百、近千本。之后的半年多时间,有许多书可读。一年多之后,大学撤销,父母搬去“五七干校”,大部分书都进了垃圾堆或者废品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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