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这篇非虚构小说成了四五万字的大中篇,请出来的人很多,人数和字数之比远远超过《老人与海》的1/20000,这和中美两国人口密度不无关系;时间跨度超长,一尊香炉竟有千年历史,和美国博物馆展出的120年的老古董也是天壤之别;故事以空间叙事为主,不像西方《九三年》《一九八四》,连书名都是时间的时间叙事方式也大不相同。
不同就是不同,说不上对错优劣,能说明白就好。
收尾时发现一些建此高楼余下的一些边角料,当作垃圾丢掉太可惜,若搭起后罩景观,或可略增遗韵。
既然文本是以地名为纲,作为全部书缩影的尾声也要有与之对应的地点架构,关键城市缺一不可。
那年的北京古色古香,每当回想起那时的檐上霜、明月光、禄米仓、花砖地……就仿佛走进原始森林,满目苍松翠柏,连小路边的朽木也散发着远古的芳香。
1977年,因为郑为元将军,亲友始被政府厚待,四表哥代表上海政协到天津办理公事后,来窝棚探望,他说:“二舅,我这趟北上,受到天津政协高规格接待,安排我住在从不对外开放的高级宾馆,下面是门禁森严的花园,主楼十层,其豪华是上海国际饭店也没法相比的。我自己一个人住在顶层,下面是波光粼粼海河,入夜满城灯火,美不胜收。”
“那家宾馆叫什么?”
“利华大楼。 ”
一段漫长的停顿后,礼冠说:“四宝,那曾经是我们的家啊。”
四表哥望着这个十几平米的窝棚,半天无语。
堂嫂做饭考究,每餐大菜之外另有两只小碗,自制的糟鱼、腊肉、干菜、豆腐,精致得不忍落箸。一次,小碗中小纽扣般的肉片,衬着翠绿小葱,素净分明,令人口舌生津。
“这碗里是啥呀?”
堂嫂笑了:“鱼脸肉。”
“一条大鱼只得两片纽扣般大小的肉片,这要多少条鱼,怎么淘来的?”
堂嫂拇指与食指快速捻了几下“钞票。”
银钱开路不假,但也需有商家知晓她是肯出重金的饕餮吧。
2006年送别母亲与姑母后,圣徽很少出门,2019年重访上海,圣徽在那条弄堂里盘桓良久,李家竟无人出入。幸得一热心大妈问明缘由,朝门内一声高喊,立刻有了回应:“萨宁?” “我圣徽呀!” 只听急促脚步由远及近,大门打开,堂嫂衣冠未整,发丝散乱,一双颤抖的手伸来……
圣徽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嚎啕失声。为逝去的亲人,为湮灭的年华,也为那钟鸣鼎食的千金、名门望族的闺秀、被艺术浸润、为弹词滋养的小布尔乔亚,竟也跌入俗世泥沼。
堂嫂轻抚圣徽的肩膀,哽咽道:“莫哭,莫要哭呀。”说着取出小手绢,如替孩童“揩面”般为她拭泪。未料这温柔的擦拭,反引她泪水决堤。李欣破涕为笑:“难怪二妈说你是个眼泪不值钱的感情动物。怎么会哭成这样儿?”
圣徽拿出自己的手绢擦擦眼睛说:“没办法,就这样儿啊,谁让我是A型血,性情中人呢。一点儿小事儿,我就能哭得稀里哗啦。”
堂嫂说她刚才下来太仓皇,要回去略整妆容,不能如此狼狈出门。
淡妆后她拉着圣徽走进对街小店,点了几样小菜。她的话匣打开,只絮叨着当下生活,学画何处,那些萦绕在圣徽心头的恩怨情仇,竟只字未提。
几次想说要看一眼香炉,看那里面装的奶奶手绘的肖像,点一柱供香,证伪香炉的神奇,但终忍住,没有开口。分别的时候,她搀扶着八十五岁高龄的堂嫂穿过马路,互道珍重,她知道,此即永诀。
那年夏天,文革风暴中圣徽去蚌埠,看望整整九十岁高龄的曾祖母。进家门握住那只曾经优雅的手问:“老太太,您的手……什么时候开始抖的?”
“有些日子喽,”老太太的笑着说:“红卫兵说我这是‘天天给美国鬼子发电报’,生生累出来的‘职业病’!徽怡你看,哆嗦起来,像不像孙道临在发电报?”话未落音,她自己先笑了起来。孙道临,是在《永不消逝的电波》的演员。又是几十年过去,多少往事淡忘,唯有那满口假牙绽放的笑容历历在目,那在时代惊雷中依然爽朗、带着感染力的笑声,穿透岁月的尘埃,犹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