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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单身女人的中年呓语

(2024-10-04 15:39:20) 下一个

意大利作家 Cesare Pavese 有金句广为流传,“We don’t remember days, we remember moments.”  (“我们记住的不是某一天,而是某个瞬间。”)  Jhumpa Lahiri 的小说 Whereabouts (我译为 《何时何地》),记录了这样的 moments. 全书 46 个 moments: 在人行道上,在街上,在办公室,在小吃摊,在书店,在候诊室,在阳台上,在博物馆,在游泳池.......一个 moment 一个小故事。

第一人称的 “我” 没有一五一十自报家门,但慢慢读下去,“我” 的面容和生活渐次清晰:一个中年的单身女人,在大学教书,住在意大利的某个城市的老城区。“我” 单身,但似乎甘于寂寞;“我” 寂寞,但也有幻想涌动。

看看 “我” 的日常里,有什么值得一记的所见所闻。人行道边的墙上嵌了一块大理石匾,上面刻着一个中年男人的名字和生卒年。不知是走路还是骑车被撞,他的生命终止于此。石匾旁边有一个红色的玻璃框,里面有一支燃烧的蜡烛,一小束鲜花和一幅圣徒像。蜡烛上面有一张手写的纸条,是死者的母亲写的。母亲感谢路过的人停下脚步几分钟,跟她一起追悼逝者。如果没有时间,她也一样感谢。“我” 读完了,接着往前走,但不知为何,脚步变得沉重。(“I keep walking, feeling slightly less alive.” p. 4)

小区里有人断舍离,零零碎碎的老物件摆在几张折叠桌上,铺得满满当当。“我” 边看边想,这副旧刀叉曾多少次上过晚餐桌?老花瓶里又曾多少次插满过鲜花?人和事都会流逝,留下的只有残迹,平庸而顽固。(Reminds me that everything vanishes, and also reminds me of the banal, stubborn residue of life. p.71)

“我” 反省自己的消费习惯,发现花钱的负罪感来自原生家庭。父亲反对在外饮食,连在咖啡馆喝一杯热茶也不行:同样的价钱可以在超市买一盒袋装茶了。母亲是家庭主妇没有收入,更是节俭到令人恐惧。“我” 七八岁时看见商场里一件镶珍珠项圈的短袖白裙子,喜欢得不得了。但是母亲紧张地叫 “我” 快回来,“太贵了!离远点!” 被父母影响着,“我” 发现自己也在重复他们的购物习惯:在商店里先看价钱,再看实物;倒像人们逛博物馆时先看解说的小牌子,再看油画。(“To look at the tag before the item on the rack, the way people look at the description of paintings in a museum before lifting their eyes to the work?” p.73)  在药店的护肤油前,“我” 盘桓良久。销售员细致的讲解让人十分动心,但 “我” 踌躇了半天,到底没买。买了一瓶无关紧要的头痛药。

“我” 喜欢游泳,一个星期去游泳馆游两次。从鼻子和耳朵里甩出来的水,让 “我” 觉得从里到外洗涤了一遍。但是,更衣室里女人们的家长里短令人厌烦。年轻的母亲讲怎么求医,她18个月大的儿子得了癌症。两个老女人说有个壮年的儿子摔了一跤,摔成了瘫痪。“我” 被迫听着这些不幸,突然觉得游泳池里的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清洁,而是充满了伤痛和心碎,甚至怀疑那冰凉的水浸入了灵魂,楔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拔不出来。(“It burrows into my soul, it wedges itself into every nook of my body.” p.42) 但最令人气绝但还是结尾。老女人穿好衣服要走了,突然转身对 “我” 说,“我送你几件连衣裙吧。你穿会挺好看的,我已经有几十年没穿过了。” 哈哈!

“我” 有一个小小的社交圈。朋友家的聚会,除了一小撮包括 “我” 在内的熟面孔,其他客人多是一次性拜访。(“He runs a sort of social laboratory that lasts for a few hours and seldom repeats itself. ”p.80)  有一天晚上,等 “我” 跑着赶到朋友家时,聚会已经开始了。冷饿,加上看到新来的女人抢了风头,“我” 心里开始不爽。席间,两人各执一词讨论电影,“我” 失控对她大吼 “F” 单词。“我” 嫉妒她,因为她年轻貌美,是众人目光的焦点,还因为她有新婚的丈夫陪在身边!

“我” 对女朋友的丈夫心怀好感。若即若离地,他在书里出现了几次,出现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早晨,两人在桥上相遇,停下来看看岸上行人在水里的倒影。想试着把波光粼粼的倒影拍下来,但没有成功。要不要一起去喝杯咖啡呢?还是算了,都赶着上班呢。在超市, “我” 又碰见了他。他推着满满一车食物,家里大大小小的喜好和口味都要照顾到。哪像 “我”,冰箱和储藏室从来都是半空。他开车载 “我” 回家,车座上的面包屑和小孩玩具,吓了 “我” 一跳  (“a little disgusting”, p. 88)。婚姻的烟火气和单身生活的区别,不仅仅是购物车和冰箱的空和满。最后的顿悟来自 “At His Place”。一天早上,朋友突然来电请 “我” 帮忙看狗。原来老人中风,一家大小要赶回老家去。毫无掩饰展露在 “我” 眼前的温馨小家,让 “我” 终于明白,他们的婚姻基础坚实,牢不可摧。之前的想入非非,都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全书里写得最好玩的一篇是 At My House,结婚生子的原闺蜜带了丈夫和孩子一起来做客。“我” 为孩子特意准备的饼干糕点,大半进了父亲的嘴里。做父亲的一边吃,一边不住口地抱怨,说城市垃圾遍地,混乱不堪。“我” 心想,这等没见过世面的吐槽,哪像个从小跟着外交官父亲周游世界长大的人?故事的高潮来了。男的站起身,用粘糊糊的手指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古书,翻了两页后说能不能出借。语气不是询问,而是要求。“我” 生气,但还是冷静地拒绝了,“I’m sorry, but you’re travelling, who knows when we’ll see each other again?”  朋友一家走后 “我” 收拾东西时,发现小女孩用圆珠笔在白皮沙发的后背画了一条细线。做父亲的当时肯定看见了,但竟然什么也没说。“我” 用尽了办法擦洗,然而去不掉。故事最后一句,“I read on the armchair now.” (p.66) 这个故事让我想起兰姆《伊利亚随笔》里也有一篇类似的,A Bachelor’s Complaint of the Behavior of Married Couple.  闺蜜也好,哥们也罢,婚后跟单身朋友相聚总是不欢而散的多。

Whereabouts 是 Jhumpa Lahiri 用意大利语写的第一本小说,又自己翻译成英文。跟上次读的 Roman Stories 比较,我觉得这本更好看。一个原因是本位叙述,“我” 跟作者相似度高,所感所想写起来逼真可信。另一个原因是故事都很短,短的才一页,最长的不过三四页吧。好像张爱玲说的,“而且妙在短 —— 才抬头,已经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 

最后的最后,忍不住说一点批评的话。虽然作者一直笔耕不辍,但是没有能跟巅峰之作 Interpreter of Maladies 媲美的作品。比如这本书里的 At the Coffee Bar,回忆 “我” 年轻时跟一个已婚男人的短暂恋情,人物和情节都跟  Interpreter of Maladies 里的 一个短篇 Sexy 很像。但是,两个故事读起来不像是出自同一个作家之手。Sexy 里的年轻女孩孤独单纯,让人印象深刻。At the Coffee Bar 则是二十年后旧事重提,说了两句已经意兴索然。这个变化,跟小说人物设定有关,也跟作者自己的年龄和阅历有关。“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年轻时鲜活绚烂的文笔,随着年纪和白发的增长,会慢慢枯寂下来。古今中外,大都如此。只不知,可有何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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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4)
评论
gaobeibei 回复 悄悄话 这种形式,很讨人喜欢。
混迹花草中的灰蘑菇 回复 悄悄话 刚拿到Interpreter of Maladies ,还没顾得上读。喜欢短的,很实际的原因:太忙:)不过追忆最后的批评,倒让我也想读一下这本Whereabouts了,想看看“慢慢枯寂下来”的文笔是不是还能写出枯寂下来的心境。谢谢追忆介绍。
雪中梅 回复 悄悄话 英文真好,我讀一本英文書會很慢,生詞多,還記不住。欣賞了有文采好文。平安是福。
歲月沈香 回复 悄悄话 “我”是一个很接地气的女人,我喜欢。追忆介绍的这本书跟我读的那本散文集一样,每一篇故事都很短。读简短的故事容易提神:)

我在博物馆看画时,喜欢先欣赏一下画,再看说明,再看一次画。一幅画的第一眼缘很重要:)

读追忆的书评本身就很享受。追忆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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