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后,汪曾祺离开西南联大流落上海,何去何从,心情灰暗。恩师沈从文托李健吾关系,推荐他到私立致远中学教国文。三十多年后(1983年),他写下《星期天》记录教书时目睹的人和事。这一幅上海中下层阶级的社会群像,上至校长,下至工友,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当中,校长赵宗浚的恋爱故事是线索,也是高潮。
赵校长时年三十五岁,年纪不大,但教学人事后勤一手抓,十分精明。他讲义气,会交际,“虽然是学校的业主,但是对待教员并不刻薄,为人很“漂亮”,很讲 “朋友”,身上还保留着一些大学生和演员的洒脱气度”。比如,冬至请老师到家里吃 “冬至夜饭”;不定时请教工吃路边小馆;星期天自掏腰包搞团建活动,逛公园,逛城隍庙,吃两块油汆鱿鱼,喝一碗鸡鸭血汤。。。赵校长婚恋不顺,一直交往的女演员许曼诺脚踏几条船,撞破之后狠心断了来往,后遇到教会学校的音乐老师王静仪,马上发动攻势。为了赢得佳人心,赵校长在学校组织舞会:发动员工挂彩灯,钢丝球擦地板后打蜡,拿出拍卖会上拍得调制鸡尾酒具 —- 这是《星期天》的故事背景。
王静仪真淑女也,家道中落仍风度端庄,“她人如其名,态度文静,见人握手,落落大方。脸上薄施脂粉,身材很苗条。衣服鞋子都很讲究,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但乍一看看不出来,因为款式高雅,色调和谐,不趋时髦,毫不扎眼”。赵校长认定王静仪是理想的贤妻良母,“十分倾心”。除了例行的情书约会,他 “表示愿意帮助她的两个妹妹读书”,并坦白自己激情不足,但会体贴照顾。说期望,许承诺,赵校长谈恋爱也像做生意谈条件分析利弊。他自信,甚至以一种拯救者的高姿态自居,直到在《星期天》看到了王静仪跳舞。
“赵宗浚第一次认识了王静仪。他发现了她在沉重的生活负担下仍然完好的抒情气质,端庄的仪表下面隐藏着对诗意的,浪漫主义的幸福的热情的,甚至有些野性的向往。他明明白白知道:他的追求是无望的。他第一次苦涩地感觉到:什么是庸俗。他本来可以是另外一种人,过另外一种生活,但是太晚了!他为自己的圆润的下巴和柔软的,稍嫌肥厚的嘴唇感到羞耻。他觉得异常的疲乏。”
《星期天》结尾写得很好,皆有汤显祖说的 “煞尾”和 “度尾”。赵校长和王静仪的故事随舞会散场结束了了,这是 “煞尾”,“如骏马收缰,忽然停住,寸步不移”。小说最末一句, “失眠的霓虹灯在上海的夜空,这里那里,静静地燃烧着”,则是 “度尾”,“如画舫笙歌,从远地来,过近地,又向远地去”。这个度尾让我浮想联翩,幻想王静仪穿越变了印度美女小星 Twinkle,嫁给青年才俊桑吉夫 Sanjeev,两人新婚磨合期的各种小摩擦,成了美国当代印裔作家 Jhumpa Lahiri 笔下《神佑之家》This Blessed House。
《神佑之家》里的印度裔精英桑吉夫 Sanjeev,MIT毕业,事业有成,闪婚闪娶小星 Twinkle。思维受过严格科学训练的桑吉夫,择妻自是各种衡量比较才选定了小星。没想到小星虽然硬件合格,出身高贵 (“a suitable high caste”),又是斯坦福大学英文硕士,但有种种鸡毛蒜皮让他看不顺眼。古今中外,贤妻的第一要务似乎是厨艺熟练 (“season lentils without consulting a cook book”),可小星不热心烹饪,“She was not terribly ambitious in ktchen.” 常常是超市买的烤鸡肉和盒装土豆沙拉,或者最简单的生菜胡萝卜沙拉就凑合一顿。至于麻烦费事的印度餐,她直接拒做,“Indian food, she complained, was a bother.” 桑吉夫只好周末下厨。其它一些生活细节也让他嘀咕, “Lately he has begun noticing the need to state the obvious to Twinkle.” 比如,搬家具的时候,要抬不要拖;与其抱怨在家无聊 (“bored”),不如扫扫阁楼,拆箱开包,或油漆卫生间窗台;另外,也不要在五点以前打全价的长途电话到加州。但最让桑吉夫恼火的,还是小星坚持不扔新家里时不时冒头的各种宗教摆件,小圣母像,耶稣挂像和念珠。。。两人甚至为花园里的圣母像去留爆发争执,以她大哭他妥协收场。
《神佑之家》的叙事者是桑吉夫,在他对她满纸的挑眼里,却夹杂着轻微的困惑不解,甚至赞赏和羡慕。莫非,相吸互补确有其事?桑吉夫刻板,恋旧,大学课本早已用不上仍仔细收好,只因怀念有序的学生生活。听音乐也是跟着推荐单循序渐进,吃早饭时细读音乐创作背景,努力领会 (“to understand it properly”),是书呆子气的学霸。他敏感,有身高自卑,看见小星穿高跟鞋会 “irratated”。与桑吉夫沉默内向相反,小星大胆任性。前房主留下的一瓶醋,居然唤起了她的下厨灵感,因陋就简做成了一锅诱人的美味鱼汤。桑吉夫赞不绝口之余提醒她写下食谱,她不理。桑吉夫循规蹈矩的音乐选择,让她不屑,“If you want to impress peoole, I wouldn't play that music. It’s putting me to sleep.” 最可笑她边冲马桶边隔墙对他嚷嚷,不拘小节到孩子气。小星好奇,却又易于满足,“content and curious”,小到尝试一种冰淇淋新口味,或者投信到空荡荡的邮筒,生活里的小确幸都令她兴奋,雀跃。有纯真和无忧做盾牌,小星脸上没有岁月留痕,“her face had not grown out of its girlhood, the eyes untroubled, the pleasing features unfirm, as if they still had to settle into some sort of permanent expression.” 这令桑吉夫着迷也让他困惑。
故事高潮是新家的暖房聚会,来庆贺的有桑吉夫的公司同事下属和当地的印度朋友圈。娇俏健谈的小星很快迷倒了所有来宾,他们着了魔般尾随着她,对整座房子开始了密集搜索,寻找隐藏散落的宗教零碎。不论是身着传统沙丽的女人,还是耶鲁大学的年轻教授,都加入了搜索。他们小心翼翼地爬到阁楼上去了,房子里骤然安静下来,桑吉夫不无恶意地担心,也许楼板承不住重量会坍塌,所有人都轰然掉落一堆!他甚至打算恶作剧,收了伸缩梯困住他们,还半认真地试了一下!或者,可以乘机一股脑扫落壁炉架上的宗教零碎到垃圾桶,再拖走花园里的圣母像出院门。。。想归想,他什么都没做,因为他害怕失去小星,害怕再回到单身的孤独生活。末了,他习惯性地收好了小星匆忙间踢落在地上的高跟鞋,放回了主卧。
《神佑之家》里鞋子几次出现,令我想起婚姻如鞋的比喻。不论是婚姻,还是鞋子,都有磨合期。桑吉夫对小星鞋子态度的微妙转换,也是他对她这个人从不顺眼到习惯到依恋的心理变化过程。古有陶渊明的《闲情赋》,甘愿化身为心上人的十件日用品,常伴常相随,其中一愿就是鞋子,“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何妨多买几双鞋子,皆大欢喜?
我想很多已婚者都可以在《神佑之家》里看到自己和对方的影子。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未免危言耸听,但理想和现实总有距离,就算门当户对,两情相悦步入婚姻,也要包容变通才会长治久安。想通了这一点,《星期天》的非大团圆结局也许不是悲剧,倒是因为赵宗浚知难而退,避免了日后更加难堪或者心碎的收场,不失为及时止损的明智之举。两个故事有一个容易被人忽视但有趣的共同点,《星期天》里赵校长的前女友和《神佑之家》里小星的前男友,都是演员。无论中外,演员是不稳定的代名词。
《神佑之家》用语精当,再常见的词语也能点石成金。举个例子,桑吉夫等着阁楼上的小星叫他帮忙,但 “he was not summoned.” 这个 “summon” 极妙,一是符合两人当时身处的地理位置,她上他下;二来暗喻(预示)了未来婚姻关系中的领导和被领导地位。女作家敏锐独特的观察视角加上不算过分的尖锐刻薄,很有张爱玲风格。女客 Nora 的帽子,”Nora wore a black hat full of sharp thin feathers that corresponded to the sharp thin angles of her face. ” 不着一字,而褒贬自见。这个帽子第二次出现时,被戴在了Nora 的男朋友头上,跟随众人上了阁楼。第三次,则转移到了耶稣银雕像头上,那集体搜索的战利品,捧在小星手里下了阁楼。最后,桑吉夫接过银像,“careful not to let the feather hat slip”,随妻子走向欢呼的聚会人群,故事在此结束。这个煞尾煞得好,言尽而意长。
《神佑之家》出自 Jhumpa Lahiri 的成名作 The Interpreter of Maladies,获得普利策奖的短篇小说集共收录了九个短篇,篇篇精品。她后来又出了一本短篇小说集 Unaccustomed Earth,和两部长篇小说,The Namesake 和 The Lowland,其中 The Namesake 一时洛阳纸贵并改编成电影,但全都稍逊一筹,不及成名作。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
又是一年滑雪季。贴一张雪场美景,和儿子穿山越林的身影。莫怪看不清,实在是追不上啊:)
问好菲儿,祝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