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邦剩馥——杜與超和其設計的汕頭西堤公園僑批紀念地廣場
粟明鮮
廣東潮州府靠近媽嶼口的處於內海灣之沙汕頭港,藉梅溪為航道,可與潮安、澄海上下交通溝連;橫過牛田洋,則可達潮陽、惠來諸邑;溯榕江又可抵揭陽、普寧各郡;東出媽嶼口,即連通外海,直航東洋,揚帆南洋。自清代中葉解除海禁,商家獲准領照前往暹羅採購大米和木材,粵人(主要是潮人)開始大批乘坐象徵潮商身份的紅頭船從樟林港等地前往南洋經商或務工。亦即在帆船時代,汕頭就開始成為粵閩民眾主要是潮人出洋的港口之一。1860年,隨著汕頭正式開埠,民眾出洋更為方便,出洋人數愈益增多。數年後,蒸汽船開始進出汕頭,外資洋行亦陸續進駐,位於現在西堤的汕頭港碼頭,就成為粵東最大的商貿集散地和民眾出洋的必經之地。資料顯示,1869年,從汕頭港赴南洋的人數就已超兩萬人,甲午戰爭結束後的1895年,出洋人數則已增至九萬多人。1999年出版的《汕頭市志》表明,1876-1898年,經汕頭遷東南亞人次達150多萬,1904-1935年,經汕頭出國的僑民共298萬餘人。這些出洋在外的潮人,與家鄉保持著密切的聯繫,尤其是通過僑批,經濟上對親人和家鄉的回饋,對於潮汕地區社會的發展和各項事業的繁榮,起著及其重大的作用。
隨著時代的變遷和社會的發展,汕頭港的碼頭有所調整,原先是海灘地及碼頭的西堤,就因長年填築,1991年成為一座濱海的公園。因礐石大橋的建設須穿越其上之影響而重新規劃建設。2014年西堤公園重新動工建設時,適逢《僑批檔案》在上一年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名錄》,僑批紀念地廣場就成為重建規劃的重點,以突出僑的特色,體現該處作為碼頭時期留居祖地的親人與海外僑民特殊紐帶“銀信合一”的僑批由此中轉而對當地民生和社會發展所產生的巨大影響,體現在其附近老城區聚集銀信批局近百家的商業繁榮景象,成為汕頭的一個歷史性地標。承接設計和修建這個僑批紀念廣場的人士,即為景觀設計師和畫家杜與超。
那麼,什麼是僑批?僑批是如何產生?又有什麼作用和意義?
僑批,在閩方言中有“信”的含義,專指海外華僑通過海內外民間機構匯寄至國內的匯款暨家書,是一種銀信合一(信、匯合一)的特殊郵傳載體,此前亦稱番批、銀批,實際上就是僑匯與書信合體。僑批發軔於民間、流轉於民間、經營於民間,且收藏於民間,是一種原生態的民間文獻,主要分佈在廣東潮汕、江門(五邑)、梅州及福建廈門、漳州、泉州和福州等地。2010年前後收集的情況顯示,構成僑批檔案的約17萬份僑批中,來自廣東三大僑鄉的達到16萬件,包括潮汕地區僑批10萬餘件、五邑(即此前所稱之四邑)僑批4萬余件、梅縣(現梅州地區)僑批1萬多件,福建僑批約1萬件。在廣東江門(五邑)地區,與僑批性質相同的書信或僑匯,通常稱為銀信。而在鄰近廣州的珠江三角洲周邊諸縣邑如中山和東莞等,來自於北美洲和澳洲等國同樣性質的書信匯款,則稱為金信。
這大批潮人出洋,無論是經商還是出賣苦力,所賺到的錢大體上都是要寄送回家鄉贍養親人。最初的家書與錢款不是通過郵局、銀行(這是近代以後才有)往來,而是由經常往來海上的水手、商人或同鄉互相之間幫忙遞送,而這些幫鄉親遞送僑批的人,被稱為“水客”。隨著業務量的增長,水客開始聯合起來,設置專門辦理僑批業務的機構,僑批館應運而生。僑批館,後來改稱為僑批局,有固定的營業地點,定期收集、解送、投遞僑批,並給寄批人開具收據或蓋館記戳為證。此時的僑批局,既具有收付款項的金融匯兌功能,又擔有傳遞信函的信使任務,是一個具有多功能的經濟實體。負責收送寄批的人則叫派批員、批客或批腳。而對應于來自美洲和澳洲的金信,其接收和中轉機構則稱之為金山莊。自有僑批以來,“誠信”二字便是遞送者們始終要恪守的規則,因為這些是特殊的家書。每個家庭的每一份僑批,都要歷經兩次漂洋過海,歷經兩地的精准投遞。這兩張薄紙承載了無數人的擔當和誠信。
僑批在閩粵兩省僑鄉起到了贍養眷屬、投資興業、公益慈善的重要作用,有力地支撐了當地的經濟發展。僑批,不僅點點滴滴彙集起了人間百態,還囊括著不同時代、不同國家地區的民生、文化、經濟、交通、金融乃至政治等領域林林總總的變化。這也是僑批不可忽視的價值。僑批既是“文物”,又是“檔案”。2013年6月,在國家檔案局的主持下,廣東和福建兩省將公藏機構保存的16萬件僑批檔案申報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遺產”。“記憶遺產”即“檔案文獻遺產”。保存在檔案館中的“僑批”是“檔案”,而保存在博物館中的“僑批”則為“文物”,均屬於“世界記憶遺產”,兩者兼具“文獻”和“文物”的特質。由是,僑批檔案得以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遺產名錄》,向世界介紹這一份值得人類銘記的文化遺產。
祖籍澄海的杜與超,出生於汕頭的一個僑屬之家,1980年代初就讀于廣州美術學院,學習繪畫藝術。畢業後數年,為了提升自己,負籍澳大利亞,在南澳阿德雷德大學攻讀景觀設計。學業完成後,得以定居澳洲的昆士蘭州。1890年代之後,他返回家鄉,以其所學技藝與人在珠海市開創公司,從事景觀設計和建設及裝修等工程項目。2014年汕頭市決定重新規劃建設西堤公園,以僑為特色,建立一個僑批紀念地主題廣場,在景觀設計方面頗具名聲的杜與超遂接受委託,設計並建造這一廣場。
杜與超的祖父杜義得在民國二十幾年的時光過番去到越南打拼,後落腳在峴港從事木材生意,離開家鄉時,就是從當時位於西堤的碼頭登船遠航的。少時雖然也知道祖上過番,但杜與超對這些歷史並不很瞭解,只是在接受委託主持僑批紀念地廣場項目時才開始向父輩去詳細瞭解家族的過番歷史以及認眞探究他少時所生活過的汕頭老城區裡那些形形色色的僑批局館的過往輝煌,明白父親當年得以生活無憂及安心讀書,就是得利於來自越南的祖父所寄僑批供飬。杜與超從家族的歷史出發,進而對潮汕地區的僑批的歷史發展脈絡及其影響有了一個明晰的認識。由是,在見證了由沙汕頭到漁村、碼頭、港口、商埠的時代變遷亦即汕頭這座城市誕生和發展的發源地的場所——即現在的西堤公園,建造《世界記憶名錄》僑批紀念地的設計理念亦就明晰起來:挖掘西堤碼頭場地及其附載的歷史文脈,通過僑批這個載體,亦即潮人先賢、居住在香港的國學大師饒宗頤所稱讚的海邦剩馥,創造一個能夠喚起公眾記憶並與歷史對話的公共空間,打造出一處融歷史紀念、文化傳播、休閒運動為一體的多功能社區場所。
專案的主題內容和功能確定之後,其空間形態設計也就明確起來。即通過對歷史記憶碎片的追尋,將跨越150年時間段及過番者在僑居國與祖居地之間的地理上的聯絡而形成的僑批之時空,放在過番者出洋始點與僑批中轉地予以貫通,體現汕頭開埠、過番移民、來往僑批及集散場地之間的內在邏輯關係,創造一個平和、引人深思的紀念環境,由此將僑批紀念地廣場設置在一個平緩下沉的空間展現。這個直徑為36米的下沉廣場如同古羅馬露天劇場的舞臺,由大中小三道充滿張力具有高差層次變化的270度弧形組合牆體構成,每一道弧形牆體又各有重點,形成即閉合又開放的空間,是整體空間構成的彙聚點,而周圍的綠地緩坡與其南面臨海處的地圖廣場皆往這一凹點向下傾斜。而這大中小三個弧形相套,走在其中,猶如時光隧道,讓人仿佛走在記憶森林中,兜兜轉轉卻總有出口,將過去、現在和將來相連。
如前所述,潮汕人向外移民,是在清代中葉解除海禁之後。雍正、乾隆兩朝,在暹羅大米貿易刺激之下,潮人陸續向暹羅及東南亞其它地區移民,這可視為潮人第一波移民潮。1860年汕頭開埠後,適逢英、法、荷蘭等殖民當局在中南半島何南洋群島墾殖招徠勞工的需求,形成了潮人第二波移民潮、泰國(暹羅)、越南、柬埔寨、新加坡、馬來西亞和印尼等,就成為他們過番落腳打拼之地。他們兢兢業業、克服各種艱難,在當地謀生,取得發展。他們也極善經商,從小做起,進而在許多行業獨領風騷;在南洋,隨處可見潮人經營的布匹、香料、瓷器、百貨、土產、金飾、鐘錶、雜貨、漁產、藥材等貨品之店鋪,在種植業、米業、橡膠業、船運、漁業、金融業等多項領域也不斷湧現出經濟實力雄厚、具有世界影響力的潮商。除了寄送僑批贍養家人,這些過番南洋等地的潮人還心系鄉梓,常以捐資辦學、造橋修路、施醫贈藥、救災賑濟等形式,造福潮汕大地。為反映這些歷史,在長81米、高1-4米的週邊弧形牆體立面上,杜與超帶領他的團隊獨創性地設計了以鏽鋼板為材質的壁畫,以剪影圖像敘事形式簡樸地表述了漂洋過海、情系故里、贍養家眷、救災救國等主題。在清水混凝土作為背景的鏽鋼板上的藝術形象,猶如凝重的記憶斑跡浮現于歷史長河之中。
自僑批出現,隨著移民的流動及該項業務規模的擴大,構建成一個完整強大的體系,涉及到許許多多的行業。在潮人第一波移民潮時,僑批就已出現;汕頭開埠前的1856年,該地開辦的德利信局即為最早的僑批局,表明這一行業開始形成規模,也是汕頭港取代樟林港成為粵東最主要對外港口及僑批中轉集散地的一個標誌。由此而形成的大大小小的僑批館、水客隊伍、銀號、商行、同業公會,也與航運公司、陸路交通以及相關民生事業密切相關。例如潮安人劉竹船1895年在潮陽創設的“劉喜合號”僑批局,1915年在汕頭創辦“老億豐批局”作為口岸轉駁商號,接轉暹羅—香港—汕頭—縣內的批款派解。對於這些與當地民生、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與進步相關行業的方方面面,自然也需要在僑批紀念地廣場中予以充分展現。由是,杜與超和他的設計團隊,就在第二道長57米的弧形牆體(亦稱為僑批景牆)上,展示了僑批所涉及的社會、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的歷史文獻資料,如內容感人的僑批家書、批局字據、水客證件、華僑護照、輪船班次列表等。為了能更逼真地重現這些檔案文件的原貌,他們反復試驗篩選,特別研發出特殊的具耐久性的瓷片工藝,將珍貴的紙質文獻真實地複製於瓷片,再鑲嵌於牆體之上,讓僑批及其相關文獻走出博物館,使公眾能更多地接觸和瞭解這一歷史文化瑰寶。
位於廣場中心的第三道弧形牆體平臺是水體,名“記憶之流”,也是僑批紀念地的核心景觀。這裡集中了精選的三千多封具代表性的僑批,製成瓷片,粘貼在弧形牆體的平面上,以此展開僑批所跨越的時間長度和空間廣度:有早自1883年到1970年代末長達近一個世紀的僑批,更有寄自僑居國泰國、越南、新加坡、馬來西亞的僑批,也有記載收批人所在村鎮、戶址和名字等資訊的僑批,還有顯示出各國不同貨幣和價值的僑批以及僑批中所附帶的華僑在番邦異國生活的各類照片。在這些瓷片上面,覆蓋一層水,並不間斷地使水保持流動,既可對僑批瓷片起著保護作用,不受陽光直射的破壞,又能保持展品的美觀,使其歷久彌新。漣漪的水面使靜躺在水中的僑批和照片若隱若現,似乎在平靜地訴說著被時光淡忘的不完整記憶,也蘊含了華僑與其親屬故人、祖居國與僑居國之間血肉相連密不可分的關係,是“僑批紙短越山海,家國情長傳百年”的真實寫照。
在下沉廣場的南面,是地圖廣場。汕頭城區是在開埠後形成,民國建立後,規模擴大,而僑批局則散佈於商業區域這些大小不一的繁忙街道之中。1935年出版的《中國與南洋華僑交通名錄》中,列在其收錄的汕頭商業機構裡的“僑批”局館就有55個。據《潮州志》統計,1946年潮汕地區有僑批局131家,在南洋各地的潮屬批局則達451家。可見,這些坐落於汕頭市區規模不等的僑批局與當地民生關聯重大,在經濟商業發展中的地位極為重要。杜與超的設計是,採用民國時期的汕頭市老城區地圖,在地面上按比例重現當時商業地區主要街、巷、路名與走向,在其上標記相關商號名稱,賦予僑批紀念地廣場空間一種歷史存在感。站在地面上,見到歷史街區、街名和眾多的僑批局商號,可以給人身歷其境的感覺。
西堤碼頭歷史上曾經是大批量的粵東與臨近的閩南民眾離岸出洋乘船過番的港口,承載著民眾近百年的熱淚與汗水、希望和夢想,也看盡數不清的悲歡離合與桑海桑田。在廣場西面臨海處,即原有的舊堤圍上,設置一座由九塊幾何造型的混凝土模块組成的過番紀念柱,上面用中英文刻寫東南亞各國及主要港口的名稱和航海距離。杜與超認為,這樣的設計,是對先輩們當年背井離鄉、漂泊異國的艱難歷程的緬懷和紀念,同時也蘊含了移民與僑批之間密切歷史關係的密碼。過番紀念柱的設置,也是對僑批紀念地廣場的提示與指引。
2016年於汕頭市西堤公園修建的僑批紀念地廣場,其下沉式記憶景牆、記憶之流平臺等,展示出一幅幅“僑批”和一個個歷史街區的批局地圖,以及令人遐想萬分的過番紀念柱,可使訪者與遊人身處其間,仿佛經歷一場“僑批記憶之旅”。
2025年3月10日
僑批紀念地
過番紀念柱
僑批紀念地廣場
記憶之流
僑批家書
(上述照片由杜舆超提供)
载《廣東文獻》第五十三卷第二期(二0二五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