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散记：诗人与时尚女王
舒啸
1.
对现代法语诗歌影响深远的皮埃尔·勒维迪1889年出生于法国南部的乡镇纳尔伯恩（Narbonne）。和同时期另一位大诗人阿波利奈尔一样，他的身世也有些扑朔迷离。他应该是母亲婚外恋的结晶，在家乡的出生记录是“父、母未知”。勒维迪8岁时，他可能的父亲与他的母亲终于结婚。直到他22岁时，他的母亲才为官方正式承认。
（年轻时的皮埃尔·勒维迪）
勒维迪1910年来到巴黎，在著名的洗濯船工作坊和阿波利奈尔、阿拉贡、布列东、毕加索、马蒂斯等成为好友。他徜徉于蒙马特高低错落的街巷，和朋友们在狡兔酒吧交流探索，与阿波利奈尔等合办《北-南》杂志，联合巴黎北面的蒙马特与南面左岸的蒙帕纳斯两大文艺区，推动现代派的发展。
（一百年前为前卫艺术家、作家、诗人提供廉价画室、聚会或栖身之处的洗濯船工作坊）
他的诗作，受到立体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又很快成为这些“主义”所推崇的代表作。勒维迪诗作里画面感强烈，擅长使用图像而不是描述，来捕捉瞬间的感觉和飘忽的诗意。内心深处不断的孤独探索，又使得他的诗愈来愈带有一些神秘莫测的色调。
（毕加索画笔下的勒维迪）
2.
一九一九年，勒维迪认识了一位年长他几岁的时尚界女士。和勒维迪本人一样，她也是来自外省，身世更为飘零。
她1883年在贫民窟出生，名叫嘉布莉埃尔。在十二岁时母亲病逝，紧接着她又被父亲抛弃。在孤儿院里，心灵手巧的她学到缝纫手艺。十八岁时，她成为缝纫女工，晚上到歌舞厅卖唱。一曲“谁见到了可可”让她大受欢迎，从此，她就以“可可”为名。
（年轻时的嘉布莉埃尔，后来的“可可”）
又几多周折后，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制帽作坊，进而设计女装，一次次大胆地推出新的观念和风格，离经叛道，特立独行，成就了众多新的经典，彻底改变了时尚世界的面貌。她创立的时尚王国，至今久盛不衰。
她，当然就是独一无二的可可·香奈儿（Coco Chanel）。
3.
在一百年前，勒维迪与香奈儿初识时，正是香奈儿痛失对她一生帮助最大的男友期间。而在各自的事业上，勒维迪已有诗名。香奈儿在时尚界更是风生水起，两人相互敬佩、相互爱慕，在二十年代前期几年，有过疾风骤雨般热烈而又时断时续的爱恋，勒维迪为香奈儿写下了不少诗作。
然而，两人的性格、内心世界的追求大相径庭，终于还是结束了恋情。香奈儿继续着时尚界高调、色彩斑斓的生活，也继续得到众多越来越位高势重的男士追捧。
勒维迪的宁静乡镇背景和内心深处的精神追求终究占了上风。在1926年，他决然告别了世界文艺的中心 -- 巴黎，告别了诸多诗人、作家、画家朋友，与妻子一道去了巴黎西南200多公里外的小镇索雷姆（Solesmes），在著名的圣皮埃尔修道院旁边的一座小房子里，过着半隐居的生活，继续构造他的诗意世界，锤炼意象和词句。
（小镇索雷姆的圣皮埃尔修道院）
正像勒维迪1929年的一篇诗作《还是爱》所言：
“我再也不愿去参加那些盛大晚会
去握着最临近的影子们冰冷的手”
或许”那些盛大晚会“包括了香奈儿夜夜的灯红酒绿？
非常与众不同的是，两人的恋情虽然结束，更又各自选择了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勒维迪和香奈儿的友谊却从未中断，一直频繁联系，曾经的恋情与长期的分离沉积成了醇厚的情感。
4.
终其一生，香奈儿在时装杂志或报纸的采访和专栏中，留下了不少广为流传的格言。诸如
- “若想无可取代，就要与众不同”（Pour être irremplaçable, il faut être différente.），
- “一个女孩应该是两件事：优雅和美妙”（Une fille doit être deux choses : classe et fabuleuse.），
- “时尚易逝，风格永存”（La mode se démode, le style jamais.），
- “华丽的反义不是贫穷，而是俗劣”（Le luxe, ce n’est pas le contraire de la pauvreté, c’est celui de la vulgarité.），
等等。这些格言现在已经成为香奈儿的个人形象和品牌的重要部分。
（时尚女王可可·香奈儿，1883 - 1971）
后来，人们从香奈儿与勒维迪的通信中得知，这些经典名句多来自香奈儿和勒维迪的合作：香奈儿把要表达的意思或“初稿”告诉勒维迪，由勒维迪加以润色或提炼。
5..
二战期间，很多法国诗人参加了反抗德国占领军的地下抵抗组织，包括勒维迪和他当年在巴黎的朋友阿拉贡、艾吕雅、德斯诺斯等。其中还有一些人被捕牺牲，正如阿拉贡在《镜子里的艾尔莎》所哀悼的，“这可恶世界的精华一个个死去 ”。
香奈儿则选择了截然相反的道路。她与德国占领军合作，是纳粹党卫军负责国外谍报活动的瓦尔特·舒伦堡（Walter Schellenberg）将军的好友，更成为纳粹高级间谍汉斯·君特·冯·丁克拉格男爵（Baron Hans Günther von Dincklage）的恋人。
（纳粹间谍丁克拉格男爵）
一九三七年，香奈儿在著名的巴黎丽兹酒店的二楼选定了一套客房，亲自设计了室内装潢，并以此为家三十多年，直至去世。二战期间，德国占领军征用了巴黎丽兹酒店，并把空军司令部设在那里。是凭借了她与纳粹高官的密切关系，香奈儿得以在二战期间继续住在那里。
(巴黎丽兹酒店的香奈儿套房卧室)
在二十年代，香奈儿和几位合伙人一道推出了一位俄罗斯前宫廷香水师调制的“香奈儿5号”香水。其中投资并负责全部商务运行的维尔泰伊默（Wertheimer）兄弟拥有大多数股份。“香奈儿5号”一举成为历史上最成功的香水。此后二十年，香奈儿一直不满意股份分配。现在有了德国人靠山，而维尔泰伊默兄弟恰恰是犹太人，于是香奈儿以雅利安人的身份，试图借助纳粹势力夺取维尔泰伊默兄弟拥有的“香奈儿5号”股份。未料，精明的维尔泰伊默兄弟在德军压境之时，将股份转给了一位基督徒朋友，然后避逃它国。香奈儿的如意算盘就此落空。
战后，香奈儿得到他的老朋友丘吉尔庇护，免于接受叛国审判，与丁克拉格男爵避居瑞士数年。据猜测，丘吉尔不愿在审判中披露出英国王室成员通德的丑闻。
（香奈儿与丘吉尔父子）
而拿回“香奈儿5号”股份的维尔泰伊默兄弟，知道香奈儿品牌在商务上的重要性，非但没有追究她二战中的趁火打劫，反而大力支持了香奈儿二战后的复出。
香奈儿在德军占领期间的行为自然为人所诟病。这时候，她的老朋友、二战中为反纳粹而战的勒维迪挺身而出，为她辩解。辩解的说辞倒也简单：“她只是个弱女子啊！” 真不知一生强势的香奈儿听到勒维迪如此为自己辩解可否是哭笑不得。
6.
勒维迪生前出版了20几部诗集，和若干小说等文集。尽管勒维迪是法国诗坛大家，可是现代诗毕竟读者相对有限，所以这个出版数量相当可观。出版商似乎对他情有独钟，勒维迪写出来的东西一概照单全收。
（诗人勒维迪，1889-1960）
勒维迪直至去世也不知道，是香奈儿暗地里出资给出版商，以优厚的稿酬，买下他的手稿，出版发行他的作品。
7.
一九六零年，在小镇半隐居30多年的勒维迪去世。
自1919年起，大诗人与时尚女王保持了长达40年的友谊，中间还夹杂了几年断断续续的恋情。经历了许多世事变幻，风风雨雨，两人始终保持联系、交流，始终关心、关怀、帮助着对方。
（勒维迪在一本诗评上的留言：“亲爱的可可，时光流逝...”）
当年两人结束恋情后，勒维迪曾在自己的一本诗集上留下这样的献辞：
“你不知道，亲爱的可可，影子是光亮最好的衬托。就是在那影子里，我始终如一地为你珍存着最温柔的友谊” （"Vous ne savez pas, chère Coco, que l'ombre est le plus bel écrin de la lumière. Et c'est là que je n'ai jamais cessé de nourrir pour vous la plus tendre amitié"）。
其实，香奈儿又何尝不知道。香奈儿嗜好阅读，一生经手的书籍不计其数，而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是勒维迪亲笔签名的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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