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6岁的加拿大男孩由外婆带大,他妈妈早就去世。他外婆一直对他说,他的父亲是恶魔,在地狱。
突然有一天,社会工作者通知这男孩他的父亲出狱了,想见他。男孩听后感到异常恐惧,害怕那恶魔会把他吞噬。
按法律规定,孩子他爸有权见孩子。我们做了很多工作,男孩在社工的监护下去见了他父亲。
第一次见面就非常成功,那父亲立马获得孩子的好感。他送给孩子好些礼物,带男孩去麦当劳吃饭,后来又带孩子去打篮球,玩碰碰车等等,所有这一切是贫困残疾的外婆所无法给予男孩的。
几周后,这位加拿大小孩满脸疑虑地问我:“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我觉得我爸是好人,为什么我外婆说他是坏人?”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我惊呆了,我的思虑瞬间闪回到50年前哀牢山的医院里,那天,我也是那样满脸疑虑地站着问大医生:“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我们所称的那几位大医生是指在文革后从北京、上海、南京和成都的著名医学院校毕业的学生,他们或是因为出身不好,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被分配到哀牢山的县医院。他们医疗水平相当高,好多疑难病症在他们手里都迎刃而解。他们是我的良师益友,不仅指导我医学知识与技艺,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为我的心智发展开启了大门。
有一天,我对大医生说,本医院的某位医生尽管大家说他为人傲慢,但他那天手术做得好,妙手回春,救了病人一命。那医生是个大好人。
大医生立马阻止我说下去:“最后那句‘是个大好人’的结论就不要下了,手术做得好,那就实事求是地说手术水平高就可以。而好人、坏人是对一个人的整体评价,那就复杂多了。
又有一次,大医生说我把病人的伤口包扎的很好,我很得意,顺口说是某某护士教我的,她真是个好人。
大医生直摇头,说我的哲学底子实在太差,又简单地将某些行为泛化成整个人性的描述,具有好行为不一定是好人,具有某些坏行为,也不一定是坏人。
那时我没有学过哲学,也不懂心理学,虽然知道大医生的话有道理,但仍不知所以然。
我看着大医生,我发现他欲言又止,就恳求他教教应该怎么评价一个人。
他迟疑了很久,然后把我请到他家,严严实实地关上门,让他夫人停止手上的家务活,坐下跟我谈谈医院里的那个几乎所有老职工都知道的“秘密”。大医生的夫人也在我们医院工作。他夫人对我说:“你知道这个事件后,就不会那么简单地评价一个人了,这对你今后的人生有好处。”
事件发生在文革期间,大医生他们进医院不久,我们还没有入职。
某天下午的政治学习时间安排了一场批斗“焦大夫”的大会。
焦大夫是县武装部长的夫人,文化不高,在医院门诊注射室给病人打针,大家都称她为焦大夫。她是北方人,心直口快,说话不遮掩,好像人缘也不差,在门诊部一直与大家一起八卦聊天,叽叽喳喳,嘻里哈啦,好像没树什么敌,积什么冤。
文革开始了,那武装部长被打成了反革命特务,关押了起来。当然,焦大夫就成了反革命特务的太太,是最大恶极的革命对象。于是,整个县城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对他俩的批斗会不断。
那天县医院的批斗会上,有人举报听到部长家里有“嘟嘟”的发报声,认为他们家里一定有通敌的发报机。因为“群众”听到发报机响的那些天,武装部长已经被关押,但焦大夫在家,那发报声应该是焦大夫弄出来的。
造反派到他们家里翻个底朝天,根本没有找到发报机。
批斗会时,员工们声嘶力竭地声讨着,高声呼喊着口号:“坚决打倒反革命特务份子焦某某!” 并要求她交代那个发报机藏在哪里。
焦大夫嘴硬,坚决否认她是特务,否认家里有发报机,结果引起在场者更大的愤怒。那些平日斯文的医生护士和其他工作人员顿时怒火冲天,冲到台上,对双手反捆、跪在地上的焦大夫拳打脚踢,几十双手,几十双脚使劲地击向焦大夫。当时有位护士拿来一米长的棍棒,一棒一棒揍在焦大夫的身上。
没几分钟,焦大夫就趴倒在地不动弹了。大家都明白,焦大夫已经不行了。当医生的,非常清楚若不及时抢救,焦大夫必死无疑。
棍棒还在甩动,焦大夫死了。
可是人们的激情犹在。大家居然无视焦大夫的死亡,继续高呼革命口号,继续批斗,继续鞭桎,尽管这些医护人员都心知肚明,他们面对的是没有意识、没有反抗能力的死人,一个尸体。
更离谱的是,在“革命激情的推动”下,有人说了句“她是否会将发报机吞进肚里?”
发报机能从嘴巴吞进?能通过食道进胃?那将是多么微小的发报机呀?当医生的人学了那么多生理解剖,居然会喊出这种话!
这句极其荒谬的话语在那时居然又激起一阵呼叫声:“剖她她的肚子,找出罪证!”“开腹检查!”“坚决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反革命特务!”
在革命的口号声中,外科医生们把焦大夫的尸体抬进手术室。面对一个死人,当然不需要麻醉师的帮助,他们扒开焦大夫的衣服,三刀五拉,熟练地把内脏翻遍了。腹腔内全是血,多个脏器被打得外伤性撕裂破损。当然什么发报机都没有发现。医生们草草地在腹部巨大的开口上缝了几针。尸体被拉到停尸房的路道上,批斗声不绝,“要狠批狠斗这个死不悔改的反革命特务!”
大医生告诉我,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胆小者”外,医院绝大多数人都参与了“斗尸、鞭尸和剖尸的革命行动”。
大医生说,那位剖腹找发报机的主刀大夫就是我说的“妙手回春,救了病人”的外科大夫,被我称为“好人”的人;那位耐心教我包扎伤口的护士就是举棍狠揍焦大夫的人。
那场惨剧,让我理解了怎么对人性进行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