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没有风暴,船帆只是一块破布—— 雨果
1974年春,圣时在冀南牛儿庄下车,开始了漫长的煤矿生涯。至今五十一周年已经过去,写点什么吧,毕竟在那里留下青春岁月和天人永隔的患难之交,毕竟那里有丰厚的文学宝藏等着开采。
1973年河北省魏县举办高考,圣时考中第一名,搁前清,那就是解元。
魏县东代固中学的裴校长听说本公社的解元高中毕业,便千方百计把他请去教书,薪水二十五块,还有小食堂,一日三餐。
于是,圣时便从农田走进学堂。
秋日旁晚,老农捧着一草帽灵枣来办公室,灵枣特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特甜,吃上一颗这辈子忘不了。老农说他的孩子不听话就给我打,狠打。孩子们都很刻苦,很懂事,对老师尊重,别说戒尺,重话也不用一句。
冀南多美女,豆蔻年华的学生大胆泼辣,,透过眉眼和肢体语言表达对年轻的男老师难以言传的情愫。美女如云,梨乡温柔,衣食无忧,岁月静好。圣时突然辞职要下煤矿,校长急得追来,摊开的双手抖动着:“戴老师,这是为哪般啊?”
星移斗转,半个世纪过去,关心圣时的人还在问,那时为什么一定要下煤矿?这话长了,看官静候,容我慢慢道来。
由邯郸往西进入太行山区,车道渐行渐窄,一小时后峰回路转,司机说:“牛儿庄到了。”见不到车站,路标,大概就是前面那个丁字路口了吧。
车门打开,天色渐晚,寒意袭来。太行山脚下升起一层朦胧的暮霭,远处传来倒干渣石的沉重的轰响。圣时不由得紧了紧女学生们送的围巾,挡住凛冽的晚风。啊,这就是要逃避无聊,不甘平庸的目的地啦。他像《高老头》那篇小说的结尾,登上蒙马特高地的拉斯蒂涅那样,俯瞰远景,豪情万丈地说:“就让我在这儿拼搏吧。”但离开温暖车厢时,心绪万千:车下就是彼岸,下去容易上来难。
迟疑之中忽听身后一声怒吼:“看,看你鸡巴看,还不快鸡巴滚蛋!”
没等圣时双脚落地,长途汽车已绝尘而去。
初来乍到,满肚子心事,这里人张口鸡巴、鸡巴的,这他妈的是啥鸡巴地方?
“是戴老师吗?”一个高中生摸样的学生迎过来,说:“听招工的周大夫说,魏县的高考解元,东代固中学的戴老师这两天要到。我天天来车站,今天总算等着了。我叫索舒然,前两天才来的新工人。”
“你怎么知道我教过书?”
他的手背碰了碰圣时的围巾:“这打扮跟《早春二月》的箫涧秋一样嘛。”他俩都笑起来。
来到宿舍,圣时把行李放在门口,跟索舒然去大食堂吃饭。
路上索舒然说:“刚才在车站,听到车上人叫骂。你这个文明人可能听不惯。那只是嘴炮,还算客气啦;你要回嘴,哪怕只看他一眼,就能给你一刀子。”
圣时倒抽一口凉气:“真会这样?”
他说:“这地面北望邯郸,南依安阳,东临滏阳,西靠太行,四省交界之地,彪悍霸道成风。早年西座村土匪绑票,王家人来山谷赎人,交了银子,簇拥着财主往回刚走了几步,身后传来枪响,财主应声倒地。”
大食堂里面总有百张桌,千只凳,桌、凳的面都是工字钢撑着的水泥板。围着桌子吃饭的人们蹲在凳子上—— 不知是习惯蹲着吃饭,还是怕凳子脏?
入乡随俗,圣时也蹲在凳子上吃饭,听索舒然接着说:
“那老财主的儿子不敢住在西座村,举家搬到牛儿庄。
村里的鹿师爷说荘南那块洼地风水不错,好赖宣统年间出过煤,只是后来碰上泉眼,大水淹矿井,打那儿就没人问津了。煤,肯定有,王财主有心,不妨去那里看看。
小财主觉得有道理,也确实看到矿苗,祖上留着银子,总不能坐吃山空,于是便请鹿师爷担纲,在那块洼地打竖井,竖直打到五十丈深的井底,修水平方向巷道、铺铁轨,正儿八经地干起来。
溜溜两年过去,没见到一个煤渣,花费却与日俱增。这天正忙着借钱筹款,矿院读书的闺女放假回来。
久别重逢该高兴啊,可老爹却愁眉不展。闺女问其缘由,老爹告诉她,井下干活的都说曾见到煤层,可师爷立马派人堵起窑洞,另开巷道,光阴一天天过去,寝食难安啊。闺女说,赶明儿我下去看看。
转天,下到井底,只见巷道四通八达,各种设备应有尽有,憋着不出煤,八成是要逼着老爹破产卖矿,师爷坐收红利。
闺女说:“鹿师爷,您跟年轻女子同乘一个大筐升坑,不大妥当吧?”
“那当然。小姐请先上。”
闺女上到地面,将大筐放到井底,拉着鹿师爷坐的大筐距井口一丈远的地方,闺女喊停。一手抓着井绳,一手抽出利刃,厉声道:‘姓鹿的,煤在哪里?’没等回话,先挑断两股麻绳。师爷吓得大喊:‘大小姐饶命,我下去给你挖。’‘见不到煤,休想活着上来。’”
“这是传说吧?”
“真事儿,这王家的小煤窑就是咱牛儿庄矿的前身。那闺女叫王雁,原先的总工,合营后留在工程部制图,文革时下放,在咱矿洗衣房,见着告诉你。
对了,往后别叫我索舒然,跟大伙儿叫我小索子;我也不叫你戴老师,叫戴子吧。咱这儿,能说上话的都在姓后加个‘子’,大杨子、小索子 ,叫起来特别亲热。”
但一律加“子”肯定不行:姓常,肠子;姓杜,肚子;姓孙,孙子?不过下车伊始,还是入乡随俗,只要能被接受,“戴子”就“袋子”吧。
他爹在通风区上白班,宿舍里有空床,他可以住在那里,不必在这里打地铺。
他所说的区,是单位或部门的意思,通风区就是掌管井下通风系统的部门。
宿舍中央空地有个半人高的汽油桶,油亮的煤块喷着火焰,把汽油桶烧得通红。虽说已经三月八日,可赶上倒春寒,屋里还是挺冷的。
窗台上有本《煤的形成与开采》,小册子介绍,煤是植物残骸经几百万年的高压高温转化而成的;埋在几百米地下的要打竖井开采;考虑人员设备安全,首先要做好排水通风;煤夹在两层石头之间,采煤要做出一个工作面,也叫掌子面;井下最常见也最危险的事故是冒顶塌方……太多的知识像潮水一般涌来,圣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闭眼就看见掌子面顶板巨石松动,大呼“不好”。危急之中,一只枯瘦嶙峋的大手托住松动的巨石:“虎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定睛一看,是曾祖母。可她老人家年已九十七岁高龄,久卧病榻,怎么会来这儿?一下子醒来,周身大汗。
后来说起这个怪梦,母亲说是老人给你托梦,叫你小心——你太叫人牵肠挂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