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到天津
1950年爸爸去天津发展。在报纸广告栏里看到解放路有房转租,地点不错,房间干净,于是交了押金、房租,买下房客留下的整套菲律宾木家具。一切都安顿好了接奶奶、妈妈、姐姐和我到天津。我对那儿的印象不深,只记得那叫丰盈大楼,中间有个篮球场大小的庭院,四周是古色古香的英式砖雕建筑,出入要经过一个很长很暗的门洞,每次走过门洞,姐姐总要吓唬我。
不久政府征房,举家搬到解放路的利华大楼,爸爸租下六楼,一半作写字间,一半是住房。三楼住着两家,一家是京剧名旦尚小云,可惜那时正闹三五反,终日惶惶,没心思看戏;另一家姓杨,早先也在上海徐汇区,大儿子和我同岁。在利华大楼两年期间没说过话,后来又同在耀华中学读书,不能说没缘,但性格相差太远。他是少年老成、博学敦厚,不乏幽默的谦谦君子;我是一辈子长不大的混不吝,高中三年仅点头之交而已。
去年他评论我贴在海外第一个中文网站《华夏文摘》上的相关文章,终开启了迟到的对话。所指出的种种谬误和不足让我汗颜,让我懂得只有认真写作才能对得起这样认真的读者,于是才下决心将童年碎片般的回忆写成非虚构小说,也就是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承德道31号》。
天津利华大楼
那时利华大楼才落成不久,粉刷油漆完好如初。一天24小时热水,当时没觉得什么,那以后的40年里却时常念想有热水的方便。有暖气,再冷的天,房间里也只要穿一件单衣,不似上海家里和外面一样冷,因此爸爸打算接她奶奶来天津过冬。妈妈说:“爸爸从小由他奶奶看护,现在要报答养育之恩。等你长大,也要孝敬你奶奶。”我盼着老太太来,天天趴在窗台上张望,只见枯黄的草地里成群漆黑的乌鸦,波光粼粼的海河上雪白的鹭鸶。春节前终于把老太太盼来,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堂兄。那年他13岁,拉着我爬上顶层平台,没有栏杆,他敢走到平台边缘。他带我下楼在公园玩耍,记不清那里有没有滑梯、翘板,但肯定没有我最喜欢的攀爬架。
堂兄、曾祖母和我
春节后,曾祖母偕堂兄回上海,我和姐姐也要回学校了。她上四年级,我上幼儿园大班,上下学有包月的三轮。蹬车的王师傅很仔细,赶上下雪下雨他就放下棉帘子。车厢里又黑又闷,我钻出去,左手拽着姐姐的裤角,右手比划成手枪,一路上寻找逃跑的美国特务。王师傅回过头说:“快回去,坐好。”他个子很高,长胳膊长腿、大手大脚、留着仁丹胡子。
姐姐说:“那么好的身材,蹬三轮太可惜了,该去跳芭蕾舞呀。”
我说:“我长大了跳芭蕾舞。”
“你?那个银盘大脸就不行,芭蕾舞演员一定要像王九那样小头小脸。”
“王九是谁?”
“王师傅呀。知道他为什么叫王九吗?弟兄十个,他排行老九。”
“所以他叫王九,那他弟弟就叫王十。”
“真聪明。紧挨着他的那个哥哥叫啥?”姐姐问。
“ 9–1 = 8谁不知道?他叫王——”那个名字还真说不出口,“我不说,等你告诉我。”
“我只说一遍,你可要仔细听着:他那个哥哥呀,叫——”
我使劲儿憋着不笑:“叫啥?你说呀。”
“他呀,他——叫王华。”
“骗人!”
“不骗你骗谁?绕个弯你就上当。告诉你吧:王师傅就哥儿俩。”
我一听更生气了,有这样编瞎话骗人的吗?刚攥起拳头,她就笑着跑了。“你跑吧,跟你没完。”我忿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