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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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细雨霏霏的黎明

(2024-07-25 12:58:47) 下一个

孙斌大哥

林彪事件后政策宽松,姐姐的闺蜜孙琦托人将我从新疆农场办到河北农村。冬天在小村破庙里忍饥受冻的时候姐姐来信说,她在工学院借到一间有暖气的教室,让我去那里过冬。
姐姐怕我寂寞,每天和闺蜜孙琦来烧饭,侃大山,常聊到半夜。一次孙琦说起她的大哥孙斌,四十年代的学运领袖,五十年代北京市团委副书记,书记胡耀邦的副手。49年曾跟李大钊的孙女热恋,不久又看上市团委新来的姑娘。李大钊的孙女仗着祖父的大名,一状告到毛大爷那里。毛这个正直正派的伟人,眼里揉不进半点儿沙子,早年亲手定下“不当着女人面洗澡”的制约万马千军的铁律;如今怎能放过这个革命意志衰退的花心团委副书记?御笔一挥,发配到黑龙江农场,可怜孙斌24岁的花样年华便开始了漫长的劳改的生涯。
孙斌是个饱学之士,诗词文章了得,钢笔字也很有风骨。看着那一帧帧尺素,我想,啥时候能见到这人间龙凤就好了。一个下雪天,孙琦和羁押了20多年的大哥一起来到我住处。原来,政策宽松,他得以假释出外查体,应妹妹之邀,来邯郸小住。
他四十冒头,头发花白,目光如炬,高大清癯,神彩照人。他来只为给我们讲故事。一杯清茶,口若悬河。我们听到远隔尘世的淡雅,看到文人的风骨,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清风。每天都到很晚,吃个宵夜吧?我和姐姐都是做饭的高手,可他总是笑笑,飘然而去。连续多日,讲了很多善良、真实的传说、寓意深长的故事和他准备将来写作的素材,包括《棒槌的传说》。

只许他祸害别人家庭

他说,有个阴雨天,不用出工,东北劳改营里那些四十年代奔赴延安的知识青年们说,他们到延安便发现城里有一匹神出鬼没,任谁也管不了的大色狼。有家眷的早晨出门,不管开会学习还是下地种烟都要先把女眷反锁起来。一个徐姓年轻人的母亲从上海来,被安排在一个单间。转天早晨儿子下地前要锁门,被母亲阻止:“这一把年纪,谁还会打我的主意?再说,我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就是他闯进来,我也能对付。”这母亲高估了色狼的胃口,低估了色狼的能力。结果自己被“疯”,儿子被毙。最后她还真的疯了。?

不许夫妻同居

一个名叫周曦的右派说,在延安能住上单间窑洞的,肯定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小巴拉子夫妻都分住男女宿舍,我们连蜜月也没能在一起。周曦早年在上海和豪门虞小姐私定终生,生米煮成熟饭,虞家长辈传见,周曦长得高高大大、仪表堂堂,自是喜欢。可日本人进关,兵慌马乱,在上海担惊受怕,不如去美国留学,虞老先生开了一张巨额支票让他们赶快上路。小两口果然上路了,不是美国而是延安。支票交给组织后就被分别安排在男女宿舍,两周才可申请一夜情;只要一方领导通不过,就得再等半个月。新婚夫妻生分,这叫什么事儿呀。后来听说,最见不得夫妻住在一起的就是城里那匹大色狼,离开延安,会宽松许多。正想不出离开延安的办法呢,叶挺项英要南下,俩人赶忙报名申请,跟着部队下江南。
不久,陈毅挥军江苏,攻占黄桥,击毙参加过徐州会战、为中华民族立下汗马功劳的抗日名将,军长李守维。打着抗日的旗号,拿着国军的军饷,不打日本鬼子,专袭国军,气得蒋介石吐血,限令新四军年底撤回江北。三令五申,可新四军就是不上前线,滞留大后方滋事寻斗。转年元月,顾祝同集十倍兵力围剿,可怜新四军那九千人马一战便被打得七零八落。彼时国内国际舆论压了下来,老蒋只有网开一面,放残兵败将一马。周曦跟着残部回到延安,打听不到老婆下落,又架不住朋友们撺掇撮合,两年后又结良缘,49年在上海安家。哪知道好日子没过几年便中了阳谋的圈套,当上右派,被发配到东北,年轻美貌妻子带着孩子改嫁大官。?

康斯坦丁帕乌斯托夫斯基的《烟雨霏霏的黎明》

大伙说,周曦,跟你有类似经历的人一抓一把,那些肮脏丑陋再也不想听了,谁能来个有点儿艺术范儿的段子?一个张姓作家说,苏俄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写过一篇《烟雨霏霏的黎明》。《金蔷薇》是帕乌斯托夫斯基集多年读写编辑经验,以饱满的激情丰富的阅历写就的一篇创作札记。《烟雨霏霏的黎明》是早期作品,讲述的是发生在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个伤兵乘船带着朋友的家书从前线回家途中发生的故事。中文译本质量不高,只印了几百本,估计大家都没有见过,我给大家讲讲这个故事:
话说这天夜晚,轮船停泊在离朋友家不远的码头,那个伤兵下船搭车送信。深夜来到一座孤零零的庄园,他把信交给年轻的女主人。没想到她连看也没看,便随手放在身边那整整一摞没有打开过的信件上,低头继续织她的毛衣。望着女主人性感的双肩、亚麻色的辫发、洁白的颈项,不禁心旌摇动,在哪儿见过这个美人呢?安静的客厅让他精神恍惚:几天前还在硝烟弥漫的战场,这会儿却置身于这诗境梦乡,在这样一个可人的身旁。他早厌倦了无休止的战乱,每当兵车经过白桦林的时候他都想跳下来,融化在大自然之中。要是现在就能逃避违反人性的战争,住在附近,成天端详着的女主人动人的眼睛,粉红的脸庞和那金边的衣裳,那该多好。早知他们夫妇失和,可没想到丈夫在战火中写来的信,她竟不看,也许??……就在他向女主人婉转地探询的时候,汽笛声响,停泊在码头的轮船将要启航。他起身告辞,女主人留他再坐一会儿。不知是为了平复他流露感情之后的慌乱,还是她依依难舍这命运中的邂逅?片刻之后,女主人终于站起来说,“你还是走吧,我送你一程。”他跟着她穿过湿漉漉的丛林,走到离码头不远的地方,她停下来。他咬着牙没回头,登上甲板,挥手跟她道别,远远地只见她还伫立在原地。那天清晨,烟雨霏霏。
张的故事讲完了,窝棚里久久没有一点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沉醉在唯美浪漫的诗情画意中的人们才回过神儿来。正是东方日头西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从女主人公不住地鼓励伤兵说话的眼神,从她那享受地聆听,可以感觉到她那静如止水的心绪被搅动着,深情地望着他,感激命运在这个寂寞难耐的雨夜里送来的善解人意的年轻人。汽笛声响,她刻意留他再坐一会儿,然后再送他上路。看过《金蔷薇》的都知道帕乌斯托夫斯基平静的文字里,总涌动着看不见的感情潜流。这个故事也许在赞美那个始终不敢挥刀斩断情缘的奇女子?也许在谴责战争的邪恶:短短的旅程连接着血腥野蛮的刀光剑影和静谧安逸的田园风光,两个反差巨大的世界。大量笔墨描写森林草原海岸小河,让人们不由得产生回归蓝天白云青草红花的自然,回归淳朴善良浪漫美好社会的意愿。
窝棚里这些右派们二十多年前都曾是热血青年,为了赶走日本侵略者,为了天下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不顾生死安危,不惧艰难困苦,奔赴抗日第一线。接下来是三年内战,七年建设,披星带月地工作。结果,命运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统统成了右派,被发配到古老的流放犯人的荒袤之地。

周曦版的?《烟雨霏霏的黎明》

油灯照不到的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我也有段儿《烟雨霏霏的黎明》——说话的又是周曦。
他说,49年秋,在上海文汇报当编辑,经常给人民日报写稿子。转年四月初收到人民日报社转寄来的一封读者来信。打开一看,既没有称谓,又没有署名,便条是这样写的:“从人民日报上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知你是不是我在皖南丢失的那个周曦。如果是,请于五月七日清晨来苏州火车站一会,打雨伞的是我。”熟悉笔迹将虞小姐的心曲旧情洒满了便签,周曦一时禁不住眼热。安静下来,看了看日历,到五月七日还有一个多月,她怎么知道那天早晨苏州会下雨?
五月七日是个礼拜天,一早,周曦便来到苏州。太阳钻出云层,头顶上蓝天一片,他不禁哑然失笑,这样的好天儿哪里会下雨呢?旅客渐渐走散,别说雨伞,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望着空荡荡的广场,他突然意识到,她是从人民日报上看到他的文章,多半以为他从北京来。看看列车时刻表,北京方面来的火车还有要一会儿才到,于是买了份儿报纸,顺脚走进馄饨铺,边吃边看。听到车站高音喇叭广播:北京方面来的火车已经进站,他急忙去柜台付账,老板娘不见了,她正在门外,支起门前的遮雨棚——那雨还真的下起来了。谁也没料到这场急雨,都捂着脑袋往墙根儿跑,广场一下子空了。空旷的广场边,出现一把灰色的雨伞和伞下的一袭素白的旗袍。
周曦头顶报纸,在急雨中走近出站口。雨伞下,姣好的身材转身离去。他紧追,她疾走;他收住脚步,她也慢了下来,始终保持着十几步距离。一次他跟着她停下,身边刚好有个卖雨伞的。他买了伞,撑起来遮雨,看见她在前面等着。有几次她停下来,雨伞底下的小镜子照得他瞳孔扩大。干嘛呢?是不是在画眉添妆,打扮得容光焕发才会和他见面?事后琢磨过来,她在确认跟着她的是不是她丢掉的周曦,用镜子端详他是不是健康如初。真傻,要是早知道,说啥也要抻抻衣服,抹抹满头满脸的雨水。周曦边走边想:彼此都是有过历练,懂得控制感情的人,见面又怎样?都有了家室,说啥也不能再续前缘;一时的喜悦只会给彼此带来灾难,何必?大概她也是这样,避而不见以免尴尬,约他来只是想知道他还健康幸福。于是他跟在她身后走,望着那熟悉的背影,回忆着年轻的时光。走着走着,她拐进一条长长的,粉墙黛瓦的戴望舒的雨巷,寂寥的丁香盛开,散发着幽微的清香。把他引进这样一个所在,也许为了告诉他:她家在这儿,衣食无虞——她太好了。她很快走到巷底,走上石阶,打开一扇黑漆大门。他啥也顾不上了,一步跨过去:“小虞!”她缓缓地转过来,伞沿儿刚好遮住下巴,一个吴侬软语轻声道:“我不姓虞。”没等他再张嘴,她已闪身进院,嘎巴一声反锁了大门,天涯咫尺竟成了咫尺天涯。曾是那样的耳鬓厮磨,怎能让这扇门关断?不行!不管清晨雨巷的安静,他使劲拍打着漆黑的大门。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个打着灰色雨伞的老婆婆,她不客气地说,这儿没有姓虞的,话音没落就砰地一声关上大门。
雨过天晴,一轮红日升起,古城弥漫着梦一般的薄雾。上班的渐渐多了起来,大门终于打开,门洞里出现一个六七岁,穿着白点儿天蓝色连衣裙,背着书包的小姑娘。她打量着他问:“你找谁?”望着那个跟从前的小虞一样钟秀的小姑娘,他真想跪下,双手把她捧起。Déjàvu!这雨天、这雨伞、这雨巷,这梦中见过无数次的小姑娘,是真实还是梦境?恍惚之中,小姑娘怎么离开,他怎么走出小巷,怎么被上班人群卷走,又怎样回到上海,统统不记得。
故事没有结局,到这儿就完了。
转天我问姐姐:历尽坎坷的周曦讲出这样动人的故事,是谴责利益集团掀起的战争,还是讴歌人性的善良美好?她想了想说,徐家母子的故事太屈辱,不忍卒听;周曦展示粉墙黛瓦,黑门素袍的凄美画面告诉我们,不论什么环境,真善美也会顽强地存留并延续。春节后,孙斌要回北京听候发落,我拿着日记本请他留言。他写下几个栗子大小的字:费明,把我的故事变成你的文字。他不会知道,即使在今天,这个真实的故事仍未必能公开发表。他也不会想到,我没有忘记,40多年来从未敢忘记。

Déjàvu法语,似曾相识,幻觉记忆,指人在清醒的状态下自认为是第一次见到某场景,却瞬间感觉之前好像曾经经历过。大多数被遗忘的梦境存留在潜意识中,Déjàvu的出现和可能和潜意识中的相关梦境记忆碎片被激活有关——维基百科

2013年,这篇文章被共识网编辑王科力置顶发表后,看到王康在阳光卫视的访谈。王康说他21岁时遇到一个为他启蒙的异人。那人和孙斌同样高大英俊、渊博睿智、孑然一身,不食人间烟火,同样历尽艰难而猛志犹在。这些上天派到人间,传承真善美,传递文明薪火的奇人,来得突然神秘,去得缈无踪迹,只有那空谷足音长留天地之间,绵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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