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费明

家居加州种菜养花天天做饭偶写文章
正文

苦楝树

(2024-07-25 03:53:26) 下一个


1950 年春天,全国范围的土改工作刚刚开始,皖北已经风生水起,如火如荼。为控制局面,上级任命老冯为地区军管主任,坐镇阜阳。
这天下午老冯赶到阜阳,随即被带到一个周姓大地主的宅院。推开兽头门环的大门,只见八尺高的院墙围着的七间瓦房画梁雕栋,古朴淡雅,好一个住处。他将背包放在堂屋,转身出门,邻里们已迎上前沿廊嘘寒问暖。一个驼背老人说:“冯主任,这院儿啥都好,就墙外这棵苦楝树不吉利:你瞧,那树枝上的斑斑点点,分明是悔恨的泪痕啊。” 白发苍髯的张老先生冷笑道:“唐僧在苦楝树上晾过经书,这树下读经便可大彻大悟,咋会不吉利?” 老冯正要搭话,听到鸟叫,抬头望着树冠说:“瞧那俩喜鹊,一只抱窝一只报喜呢。”此时正值花季,树丛里苦楝花竟相开放,散发着阵阵药材般的苦香。
上任第一天老冯便下乡走访。常年扛活的佃农说:咱这鸟不下蛋的茅草地只有一个姓周的大财主,年前已被乱棒打死;剩下的都是农忙才雇人的自耕农;就是定了死罪的地主,也不过是有着十来亩河滩地的庄户人。基本群众这么说,可见农会闹得确实过火,于是下令:小地主回家春耕,“大”地主去青海劳改。这样乡绅宁家父子便得以免死,亲戚本家额手称庆,族长作主将宁家的小女儿嫁给老冯。
这小女名如兰,年方十六,短发圆脸,为人随和,生性安静,婚后被安排在小学教珠算。
转年上级下来检查土改运动,全省形势一派大好,唯独阜阳地区后继乏力。内查外调发现,问题出在冯主任:他娶了阶级敌人的女儿,包庇地主压制运动,于是把他下放到卫生局。
几年后粮食紧张,别说寻常百姓,就连干部也吃不饱。老冯听说巢湖半汤温泉疗养院优待老干部,不收粮票,卫生局那个闲官也不当了,把口粮留给老婆孩子,独自去那里疗养。


1964 年经济复苏,店铺的空货架又摆上食品,历时多年的灾难已然过去, 老冯该回家过日子了吧?哪知道他在疗养院下棋打牌成瘾,舍不得离开,如兰只好依旧自己带娃上班。
一天中午正在厨房做饭,院外传来响动,这响动可有几天了,鼓捣啥呢?如兰解下围裙,擦了擦手,出大门右拐走到墙角,伸头一看:不知何时西墙根儿苦楝树下砌出个半人高的墙圈,一个须发花白穿着破衣草鞋的瘦高个儿正在棚顶。她咬了咬下唇,转身直奔马路对过的派出所。
“徐所长,有个胡子拉碴的大个子在我家西墙根儿搭窝棚。”
“那是老周,一个被遣返原籍的劳改犯。不过人还老实,你放心好了。”
“去哪儿搭窝棚不成,为啥偏要挨着我家院墙?”
“你住的就是他家宅院,人家热土难离嘛。”
如兰听了一惊,没成想这邋里邋遢之人就是周府的少东家,是个跟大哥一样的良家子弟。当年自己也曾落难,深知那凄凉艰难,只因嫁官成了红人,怎么就容不得这个苦命人呢?想到这儿,不觉放低了声音:
“你们给他安排个住处就是了。”
“派出所咋安排?先凑合一下,有问题随时来,我们再想办法。”

老周果然老实,按时来派出所汇报。周末听了他的一五一十之后,徐所长说:“你在小媳妇家旁边住着,可要守规矩啊。”“当然,当然。”“门口有两块木板,拿去吧,盖窝棚用得着。”老周千恩万谢,把黑漆漆的短板抱回来,刮去上面的沥青,钉在一起;又在半截砖垒的墙圈豁口边打下根立柱,挂上刚钉好的黑漆漆的小门,挡风遮雨。
安顿好住处,老周便忙着找活儿。早年给他家扛活的佃户王老二说,这两年镇里的井水又苦又咸,有钱人家都吃山脚下担来的泉水。担水就能活命,于是老周挑着王老二给他的两个旧水梢上街,逢人便问:“要甜水吗?一分钱一担。”正巧给如兰家担水的老赵去合肥了,于是就让老周送水。如兰见他风吹日晒地赚这点辛苦钱不容易,一担水说啥也要给他两分钱。


转年儿子冯刚考上县中,老冯从疗养院回来送他入校住读。接下来买煤、腌菜,好忙了几天。疗养院的老友们等不及了,捎信催他回去打扑克。老冯寻思,他这一走,如兰只有独自度日,怕难以适应,遂留下过冬。白天火墙烧得滚热,傍晚炭火摆上土炕,如兰下课回来屋里炕头都热乎乎的,过了一个温暖的冬天。
开春后留也留不住,老冯又回巢湖找他的棋友牌友。送走老冯,如兰用紫砂沏了一壶清茶。早先每逢清明,爷爷就从观音菩萨身后拿出这把紫砂茶壶,烧茶祭神,祈求平安。这紫砂茶壶为枯树造形,主干是壶体,两个树杈是壶嘴和壶把。壶上刻着梅花,镌着“厚德载道”四个篆字。土改时两条腿的四条腿的都拉走了;值钱的不值钱的都拿去了;摆着的藏着的都砸碎了,倒是这把紫砂茶壶留下来。摸着光润的茶壶,叹了口气:娘家死的死逃的逃,十几口子一大家子只剩下她一个。她十六那年过门儿,跟一个老人过日子,既没有琴瑟和谐的心心相印,又没有少年夫妻的缱绻浪漫。眼看着人家少男少女成双入对,如今自己独守空巢,没等她咂出生活的滋味,人生已过大半。她不觉长叹一口气,拉出竹椅坐在树下读经。参禅日久终悟出道理:只要将老冯之外的男子都视为父兄子侄,就可泯灭怀春情结。
内心平静的日子刚过了一年,便赶上“文化大革命”。冯刚当上红卫兵头头,穿军装戴袖章扎腰带,跟着一帮子红卫兵没早没晚地打砸抢,有次还把老周、张老先生和其他几个五类分子押到人民剧场批斗。那天如兰也去了,眼看着冯刚用铜头皮带抽打那些宅心仁厚的长者,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年来,运动一个接一个,人心变得愈发歹毒。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咋下得了那样的狠手? 要是红卫兵都这样,在德令哈劳改场的父兄就遭罪了。为安慰自己,她去邮局寄了个包裹和 20 块钱。这些年不断给他们寄钱捎东西,大饥荒那年她还拎着高价食品跑了一趟,要不,她那父兄俩恐早已不在人世了。
转天,老周一瘸一拐地挑着泉水穿街走巷,头上结着血痂,脸上瘀着青紫。看他被打成这样,如兰快步走进药店买些药物,趁他送水的时候把酒精棉球和氧化锌软膏垛在他手上,说:“涂伤口防感染。小孩子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老周大手捂脸,靠着门框,浑身抽搐,泪水顺着指缝流淌。六尺汉子哭成这样,如兰不知说啥是好,只站在一边叹气。
没几天,小院的角落里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色彩缤纷;移栽来的美人蕉在花坛里怒放。


初秋,县中的学生们都去北京等候接见,大街上不再喧闹,整日价聒噪的喜鹊也安静下来,只浓荫里的知了还叫个不停。白露虽过,暑气不减,如兰坐在堂屋里,竟出了一身热汗。她放下书,脱掉洇湿的衬衫,光着两只膀子去西厢做饭。擀面条时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她连头也没回就知道是老周担着井水进来。两年多来,她早已熟悉了他的脚步、喘息和讨好的笑容。担水讨生活,他一个月怕挣不到十块钱, 穿得却干净体面,虽说是个劳改释放犯,沉静的外表总透着男子汉的自重。听见水倒进缸里的声音,接下来咋没音儿了呢?正要回头,不料一双铁臂从后面将她拦腰抱起,怎么挣也挣不开,铁刷般的胡子摩擦着她的面孔,粗野的男子气息熏得她一阵阵晕眩。她转过脸小声说:“去,去把院门关上。”老周见她两腮绯红、额头冒汗、眼饧骨软、昏昏欲睡的样子,哪里迈得开步?她提高嗓门说:“快去呀。”“你等着,我马上回来。”老周说着在她那雪白的臂弯上咬了一口便跑去将门闩插上大门,小步跑回来却被厨房门挡住。
“开门!如兰,开门。你动情了呀,如兰!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她背靠上了闩的门:“走开!再不走我叫人了!”说着整了整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衣衫,又气又怕,汗水混着泪水流了下来。
“水梢扁担还在里头,不挑水吃不上饭,饿死我不成?”
她没出声,只用后背死死顶住门。
又闹腾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从门缝里看他已走远。如兰把扁担水梢放到院外,上了门闩。心想,他那么大劲儿,往后再这样胡来可咋办?去派出所报告吧,徐所长早就靠边站了;找个人商量呢?万一传出去,自己丢人不说,他一个国民党旧军官调戏老红军家属,恐怕连性命也难保。只要他往后规规矩矩,且饶他这一回吧。
吧嗒吧嗒,脸上的汗珠落在青砖地上。只顾琢磨,不想竟在太阳底下晒着,她抹了一把滚烫的脸,快步走进厨房。水早已烧滚,她把锅端开。想起刚才那一幕不禁后怕,幸亏急中生智,方才化险为夷。要说这些年待他不薄,他怎生这般无礼?近几天他的表情怪怪的,火辣辣的眼光像粘在身上一样地烫人。她有些后悔,真不该看到他挨打就心软,把药送到他手上,哎,妇人之仁竟惹来无妄之灾。
转念又想,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一个大男人长年没个女人疼惜,浑身的劲儿没处使——想到这儿不禁怦然心跳,脸像火烧的一般滚烫,如饥似渴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有点儿搞不懂自己了:明明是无端受辱,生气还来不及呢,怎会这样萌动?想到这儿忍不住,狠劲儿跺脚,心里骂道:“要死了呀,你咋这样下贱!”


吃过晚饭如兰洗个热水澡,换上松软的睡衣,躺在炕上看书。看困了去西厢后面上厕所,回堂屋插门关灯上床。刚入睡就听见响动,接着一个黑影扑来,重重地压在她身上。直觉告诉她,这赤身裸体的恶人就是老周。她拳打脚踢,奋力反抗,很快就筋疲力尽;叫喊声又被大嘴遮住。火热的肌体,狂烈的心跳,急速的喘息,刮得光光的下巴让她愤怒恐惧。接着,更可怕的事儿发生了……多日未曾有过的实体刺激着植物神经,她周身酥软,身不由己地迎接那天然的野性。从未体验过的力度激活了欲望,身子像小船一般在波涛里逐浪。在那漫长的十几分钟里,她不知多少次兴奋得死去,也不知多次少被快感唤醒。突然她觉得心慌气短,无法承受的兴奋伴随着说不出来的痛苦让她忍不住呻吟。呻吟声中,小船被巨浪涌上风光无限的海域,任她宣泄、徜徉。 真没想到,性,原来是这样。过去十几年,性,总在冰冷的时候开始,在预热的时候结束。要说也是,老冯生就瘦小,又上了年纪,压根儿就没有舍生忘死的激情,从未给过像现在这样欲仙欲死的高潮。
尽管如此,那合法的性爱还是给过她一些快感,让她释放一点性能量,疏缓一下紧绷着的性心理。而且在完成这份定期的家庭作业之后,她可以像孩子那样躺在他的怀里,整宿享受爱的温存。可是这样的安全感亲密感是老周不能给她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强暴!对,就是强暴!想到这儿便觉得像被迫吃了一堆呕吐物似的恶心,她猛地推开他的大手,厉声地喝到:“滚!滚!”他却像没听见似的,赖在床上不动。“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他没吭气,爬起来,走到柜橱后穿衣,出门时没出一点儿声音。

她快步走去插门,回身倒在床上,蒙头大哭。哭着哭着,眼睛睁不开了,似睡非睡的时候,突觉巨大的黑影扑了过来,一下子惊醒。如此反复,一夜也没有睡好。
清晨,睁眼就想起夜间的噩梦:她无法相信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她恨自己不争气,下意识地配合不说,还产生过高潮,真丢死人了。她爬起来,好歹擦了把脸便走出大门。
天刚亮,街上静悄悄,只有那个罗锅在溜早。虽说残疾本该怜悯,可那曲扭的身子却让人看着不舒服。她像往常一样,跟他打了个招呼,不想他却露出讶异嘲讽的臭脸和调侃猥琐的眼光。难道他听到了看见了什么?她不敢再想下去,快步走出小镇,穿过麦茬地和玉米地,来到宁家老坟。抚摸着先人的墓碑才明白,神使鬼差来到这里,是冥冥中萌生了死念。
不知在坟地里呆了多久,直到大街上响起了卖油条的吆喝,小巷里晃动着挎菜篮的身影,才想起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要为儿子准备洗换的衣服,说不定他啥时候会回来;还要给老冯的前妻寄钱,二十块钱的生活费,每个月都按时寄到江西。要不要给老爹也寄点啥?有日子没有听到信儿了。
白天匆匆过去,黑夜终于来了。她特别害怕这个黑夜,因为老周还会来,直觉告诉她,他一定会来。咋办?剪刀藏在枕下,擀面棍放在床头。
武器安置停当,她烧了一壶热水。这两天出汗多,自己都觉得头发有味。说到洗头,她每次去供销社都想买洗发皂片,捏着钱包,总舍不得花那一毛六分钱,可今天她连想也没想就买了一小袋。皂片洗头,头发丝滑喷香,她对着镜子梳好漆黑浓密的短发,别上刚买到的祖母绿底色配着水红花饰的塑料发卡,昂起脖子,打量着红扑扑的脸蛋和线条分明的下巴。街坊同事都说她天庭饱满地颌方圆举止娴雅仪态大方,不是吗?端详着镜子里的倩影,她笑了,她可从来就是个目不斜视,耳不妄听的正人淑女啊。


灯光下收拾好屋子,她又一次打量床铺、桌子、柜子、地面,除了洗了又洗还没有干透的床单,一切堪称完美。还有什么来着?想起来了,武器。伸手摸了摸枕头下的剪子,还在。胆敢再来,就跟他拼了。
一轮满月升起,清辉透过纱窗将古朴的冰裂纹窗棂印在花砖地上,多好的月色,多静的夜晚。要不要去厕所?不要。就因为害怕天黑出去,下半天就没怎么喝水。要不要查看房门?明知没事儿,她还是趿上拖鞋走去,门闩果然插得好好的。转身往回走时忽觉小腹抽搐,阵阵绞痛伴着难言的渴望。昨天,强烈刺激曾让她有过类似的痉挛,但那是不由自主的生理反应,可现在,没有任何接触,居然会这样饥渴,难道不罪过吗?
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 1961年…… 那年冬天,劳改农场来信说:农场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在押人员的身体很差,上级领导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特许家属前来探望。于是如兰把老冯叫回来照看儿子,自己拎着高价饼干、罐头还有大哥特别关照的一瓶特效止疼药和几张锡纸,坐了两天火车一天汽车来到劳改总场。跟父亲相聚两天后,又去几十里外的分场看望大哥。第一天躺在床上看见大哥蹑手蹑脚走到灯前,左手捏着锡纸,在煤油灯的灯口上烤着,右手拿着个纸卷对着烤出的清烟猛吸。这是干啥?转天傍晚,大哥在土坯屋里急得转圈说:“如兰,我忍不住了,你不见怪吧?”没等她搭话,他已经摸出两片止痛药,用石头碾成粉末,收集起来,倒在锡纸上。她明白:昨天的那一整套动作又要重复了。“干嘛呢,大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烤出的青烟里有点儿海洛因,昨天吸了一口,今天说啥也熬不住啦。”
既然海洛因会上瘾,被唤醒的性本能也无法抗拒。是的,这会儿她手心出汗,心慌意乱,身子不由自主地扭动,欲火再次燃起,她下意识地拉开门闩。不行!门闩就是底线!难道还需要没有安全感的性刺激,还需要无法承受的心理折磨吗?就在道德强过本能,良知胜过欲望,自律泯灭天性,终于掌控情绪,要把门闩推回去的时候,一股强力由外而来,紧闭的门被一点点推开。当一个高大的身影随着月光进来,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他关上门,弯腰把她抱起,轻轻地吸吮她脸上的泪水……
其实昨夜,当赖以保存隐私和尊严的衣衫被撕开的那一刻,她已经不再被传统道德束缚,没有了女人的羞涩。可今夜她才敞开怀抱去迎接,去淋漓酣畅地享受一波波消魂的高潮。情到浓时,她又像昨天一样呻吟,最后,她竟发狠咬着他的肩膀和手臂。狂暴的激情终于停息,她像喝醉了一样靠着他,嗅着他身上男子体味和香皂的芬芳,回味着浓烈的性爱,领略着极致的人生。他用带来的白羊肚手巾轻轻地沾着她满脸满身的汗水,伸手要搂她的脖子碰到枕下的剪刀,他摸出来问:“怎么?想伤我吗?” “当然想剪你刺你,还想打你呢。”她说着抄起擀面棍,狠狠地打着他的肩头。
他嘿嘿地笑着,把剪刀递给她:“给,还是这个解恨。”
“你以为我不敢么?”她捏着剪刀尖儿,像小鸡啄米似的在他胸膛上轻轻地啄着:“恨死你,我都恨死你了。对了,还没问呢,昨天晚上两道门都插得好好的,你怎么进来的?”
“天黑翻墙藏在美人蕉黑影里。你上厕所我进屋,蹲在柜橱后边。”
她丢下剪刀,指头戳着他的脑门儿说:“你真鬼呀,你!”
“昨夜我找你,今夜你等我。”
“可恶透了!”她翻身给了他一个脊梁背。
他挪了挪凑过去,脸埋在她的头发中:“好香的头发,猜你会为我洗头。”
她头也不回地嘟囔:“有这样掏人家心窝儿的吗?”
“不说了,给你块自留地。”他说着,轻轻地抚摸着顺滑的头发。
“你能让心跳得快一点慢一点吗?人总有些无法控制的行为动作。我买皂片洗头完全不由自主…… 知道我早晨去哪儿了吗?宁家老坟。”
“去那儿干啥?”
“想死。”
“如兰,真没想到昨夜会惹这么大的祸。”
“你不知道昨夜我是怎么过的。”
“该死,我只顾着自己。如兰,甭管咋着,也要往开处想啊。”
“昨夜痛苦得想死……”她说着转过身,轻声说:“今夜痛快得要死。”
月亮已经升到中天,柔软的月光下又一番温存。那是一次平静的航行,享受的远征,没有意外,了如心愿。
他柔声问道:“好吗?”
“嗯,比昨天好。”
“昨天你也很享受啊。”
“瞎说!昨天人家心里不愿意,可身子不争气。”
“那你咋会跟我互动呢?”
“快别说了,我都恨死我自己了。嗳,嗳,你咋这么知道女人?结过婚啦?你头发都白了,到底多大岁数了?”
他笑了:“你以为我有多老?今年还不到38 岁。民国37 年冬天结婚,转年去军校,没等毕业上前线。首战立功,当上连长,再战被俘,坐了15 年大牢。回阜阳才知道老爹惨死,老娘病亡,老婆改嫁。如今家无片瓦,身无分文,目无亲人。”
如兰原想说不是有我吗?话到嘴边咽下,问:“大冬天结婚,新房冷吗?”
“新房是东厢南头那间,早先是私塾。老爹怕念书的孩子们冬天受冻,带着我在那儿盘了个暖炕,烧起来可暖和了。”
“这屋有暖炕该多好。冬天烧炭火,根本撑不到后半夜。”
“这是火炕呀。”
“在哪儿烧呢?”
“外间火炉。你没看见那儿有俩烟道吗?白天烧火墙,外间暖和;夜晚,让烟火通向里间的烟道,炕就烧热了。天冷了我做给你看。”
“这小院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浸着你们父子的心血。我白住在这儿,还去派出所告状,该着要用身子还。”
老周把她搂在怀里说:“别这么说。我一见你就觉得面熟,哪儿见过,在镇里,还是在梦里?”
“在前世。上辈子咱俩是夫妻。”
夜深了,老周发出均匀的鼾声,如兰生怕他着凉,替他拉了拉夹被。本来,性的原野和情的圣殿就隔着一条爱河,甭管从哪儿出发,只要跳进爱河,就有望抵达幸福的彼岸。她心疼地摸那印着齿痕的肩膀,一段柔情油然而生。没承想,这一夜竟完成了由性到情的嬗变。心中甜美,却又担惊害怕,怎么也睡不踏实,很快,曙光便爬上窗口,天晓得光天化日之下如何隐藏这段孽缘。“早点儿走吧,让人看见可不得了。”如兰叫醒他,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摆在床头。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她送到门口,站在半掩的门内,目送他翻过墙头儿。望着那黑黢黢的树影,不禁倚门长叹:本当在其下参佛悟道的苦楝树啊,竟成了掩藏私秘的保护伞。


1967 年夏末,江青“文攻武卫”的口号揭开了全国武斗的序幕:重庆动用了军舰坦克;徐州调山东安徽江苏三省农民进城。阜阳虽未闹成那样,但“东方红”造反派游行后,武斗陡然升级。所幸小刚两月前出门,没在县城打斗;但兵荒马乱,还是牵挂。小刚经常寄明信片,歪歪扭扭地写着:“妈,我们在乌鲁木齐。”“到拉萨了。”他从小就知道疼人,见妈妈蹲着洗衣裳,就拿来小凳,包饺子他也会忙着剥蒜。唉,要是不搞文革该多好?
秋末十二军进驻合肥,阜阳打出“欢迎 6408 部队子弟兵进城”的横幅标语,小城内的武斗渐渐平息。一个下午,在外串联多日的冯刚不期而归,着实把如兰吓得不轻。
望着他腰间那寒光闪闪的匕首说:“小刚,你要这把刀干啥?”
“一进门你就数落我?妈!”
“怕你惹祸。”
“放心,不会给你惹祸。”冯刚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皮套,把匕首插进去。
如兰跟儿子说着话,擀出一剂子面条,煮熟了盛在碗里,淋了麻油酱油,又剥了两个咸鸭蛋。看着小刚端起大碗吃上了,转身写了字条,出门丢进老周的窝棚里。转天老周担水来,如兰再次嘱咐他,每天下午留神看看围墙西南角有没有楝枣子,不多不少三颗,就来过夜;没有,绝不能来。
儿子回来打乱如兰的生活,添加了心中的负担,她整日价惴惴不安,仿佛大难就要临头似的。生动喜庆的脸庞愁眉不展,爽利轻盈的脚步也变得呆滞迟疑,惹得街坊邻居还以为她得了大病,见面就问长问短。
元月,阜阳“东方红”和“八二七”两大派实行大联合,不久又实现三结合。作为革命群众组织的负责人,冯刚成了乡镇革委会的领导。当时正在修建阜阳到濉溪的200公里铁路,他负责安排人员巡夜,整宿在办公室的电话机前值班,偶尔也回家住一晚。当官后他稳重多了,像个小大人似的,如兰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个15岁的大孩子到底能干啥。
打那以后,老周只要见到三颗楝枣子,天黑便翻墙来,天不明翻墙去,偷偷摸摸地像做贼一样。
漫天飘雪的一个夜晚,老周拔出通向火墙烟道的铁板,烟火经过里间火炕通向烟囱。
如兰坐在烧热的炕头上,边包饺子边说:“我肚里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老周家要有根啦。”看着老周睁大的眼睛,她说:“别怕,你忘啦?八月十五老冯不是回来过吗?说是他的孩子也说得过去。”
老周放下擀面棍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摸着她的肚子,憨憨地笑着问: “你咋知道怀上了?”
“女人自己当然知道啦,再过两天,隔着肚皮就能看到小人儿翻跟头。”
新年时老冯回来,陪如兰去医院检查,知道她怀上孩子,对她更加体贴。这让如兰不安:要是他知道真相会多伤心啊?小刚知道要添个弟弟或妹妹,借了辆板车,吭哧吭哧拉回取暖的蜂窝煤。如此爱她敬她的儿子会怎样面对已经发生的一切呢?为了这爷俩,跟老周也不能再续前缘了,趁着烟不出火不冒,了断这段孽情吧。可等老冯一走,她便坐立不安地等着老周到来。
这夜,她说起自己的焦虑。
老周说:“你没啥对不起老冯的。他救了你老爹和大哥,你也给他生了儿子,守了半辈子活寡。”
“我怕你遭罪。”
“我不怕。有了这段真情,千刀万剐也心……”
如兰捂住他的嘴,伏在他的胸口上哭起来。为这一番动情的话,为那不敢想象的前景。他好言好语哄了半天,她才抹了抹满脸的泪水说:“哪天你走,我跟着你下九泉!”话没说完,便被一双铁臂勒得喘不过气来。
满满的颍河水欢快地流淌,两岸麦苗挺直了腰身,描绘着蓝天的边际;鹅黄嫩绿的树枝在微风里摇曳,涂抹着春天的色彩。
老周担水走进厨房,美滋滋地说:“如兰,我给你买了一双布鞋。”
“在哪儿?”
老周把水倒进水缸,水捎底朝天,水捎底绑着一双布鞋:“瞧。”
“就想要一双跟脚儿的布鞋。呦,还绣着一对鸳鸯呢,要花多少钱呀,哪来这么多钱呢?”
“早年佃户王老二和张老先生看着我长大,钱是他们偷偷塞给我的。”
“张老先生?”
“早年在东屋教私塾的先生,那个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的老先生。”
“他们给你的钱,你花,再不作兴给我买东西了。”
她穿上新鞋,看着说:“正合脚,样式也好,就这一对暗红色的鸳鸯忒不起眼了……”
“咱不要显摆,心里美就是了,穿上啊。”
“不,现在不穿。留着,等咱们远走高飞的时候。”


这天中午,老周挑水进来,和如兰一起吃过蒜炒绿豆饼,在院里干了点儿杂活,插上院门,进堂屋歇息。说来也巧,偏偏在这当口儿冯刚回家。院门推不开,便在大街上喊:“开门! 开门!”叫了好一阵子院门才打开。冯刚气呼呼地问:“大白天关门干啥?”“妈在睡午觉,怕人进来。”他绕过妈妈径直走进堂屋,眼睛往四下里扫了一遍,随手拿了两件衣服,夺门而去。
不过,他并没走远,而是站在对过的派出所门前等着。果然,不消一根烟的功夫,那个年前挨批斗的匪连长担着两只空桶出来。冯刚冷眼看他离去,大步跨进堂屋,抓起丝绒桌布上的紫砂茶壶,“啪”的一声摔个粉碎:“妈!你真不要脸!”
如兰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胆破心碎的那一刻终于来了。
几天后老冯回来,看上去老了许多,后背佝偻得更厉害了,满脸的褶子藏着无奈和酸楚。他拉着如兰坐在沙发上低声问:“如兰啊,儿子写信跟我说了。那——是真的吗?”她看着地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老冯两眼紧闭,一头歪倒在沙发上。
如兰吓得哭出声来,跪在他的面前,抓住他的手说:“醒醒!老冯!我对不起你呀,老冯。”
半晌老冯才睁开眼,双手撑着沙发,慢慢地直起腰,长出了一口气说:“你年轻轻就嫁给我这个老头子,是我对不起你。”
“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儿,我什么都告诉你……”如兰哭得说不下去。
他托起她的手掌,轻轻地拍打着她的手背:“啥也别说,啥也别说。”
“我去把孩子拿掉 ——”
“孩子咋啦?一定要生下来好生养着。我给他起了名儿,不管是男是女,都叫冯宽,啊?”
如兰再也听不下去了,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转天,趁着如兰在堂屋为他打理行装,老冯来到东厢,关上房门跟儿子说:“你妈的事过去了,再别提了。可听见啦?”


如此大恩大德,如兰老周都感激万分,互相约束着不再往来。冯刚抽冷子回来,进门就甩脸子,摔板凳。任凭他咋折腾,如兰也不说啥。
四月末的一个下午,冯刚风风火火地进门抓起个旅行包就往里塞衣服:“妈,我要去北京上访,最少十天半月。”“啥时候走?”“现在就去蚌埠,赶晚上的14次特快。”如兰暗想:正好,这两天胎动得厉害,该让老周知道。
过去的几个礼拜老周见到如兰连句话也没说过,今天见到西南墙角三粒楝枣子喜出望外,走进窝棚又见到如兰写的纸条,确信无疑,于是洗澡剃头刮胡子,换上如兰给他买的衣裳,单等夜幕降临。
那夜,阵雨初歇,下弦月钻出云层,漫天的清晖晕染着朦胧的夜色,小镇早已安睡,只有那挂着水珠的楝花还在微风中婆娑。老周推开窝棚那扇黑漆漆的小门,蹬着石头,踏着水缸上的石板,翻上墙头,抱着伸进院里的枝干,悄悄落下,轻轻走进堂屋,推开了虚掩的屋门。
新婚也不如久别啊,万语千言顿时化作烈火。
就在干柴烧得呼呼啦啦的时候,“咣当”一声,门被踢开,“吧嗒”一下,电灯把房间照得雪亮。老周急忙起身穿衣,匕首早已刺将过来。他捂住鲜血喷涌的肚子往外跑,刚出院门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冯刚赶到,接连补了十几刀,眼看着老周断气,才拖着满是血污的身子去派出所投案。
街坊邻居听到动静,拿着手电,打着灯笼聚在如兰家门口。一领短席盖着长长的身子,精瘦的赤脚露在外面,流个不停的血水散发着刺鼻的血腥气。
如兰去哪儿了?一束手电筒的灯光照着苦楝树下翻倒的竹椅,照着竹椅上面悬在半空的一双绣着鸳鸯的新布鞋……人们爬上木梯剪断麻绳,把如兰放下来。落实政策后复出的派出所徐所长笔录,警员照相,苦楝树下已经七嘴八舌: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俩的事儿咱街坊邻居早就知道,那个罗锅还给小刚出谋划策。要不,一个15岁的娃子咋会设计让他妈上当,等老周进屋后,拨开门闩踹开房门闯进去呢?
民情舆论一边倒地同情冯刚,再说那几十年里,“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了个私通老红军家属的国民党匪连长更不算回事,打发冯刚去江西插队避开风头就了结了这头命案。平静之后,老冯将如兰葬在宁家墓地,又将暴尸郊外的老周就地掩埋,并在上面压了块千斤巨石。
打那以后,每到清明时节,宁家墓地那座长满茸茸小草的孤坟前便有一堆纸灰,都说是老冯给如兰烧(捎)钱来着,每逢清明那坟前就出现一束苦楝紫花,据说那是冯刚送来的,他总在天不明的时候来去,从不跟人照面。
冯刚经常想起那把大明宣德年间的刻着“厚德载道”四个篆字的紫砂茶壶,要是留到今天早已价值连城,当初一怒之下摔得粉碎,摔碎的更有宁家老祖嘱咐后代子孙要做到的“厚德载道”。


如今阜阳小镇有机场和高铁已成都市,世风民俗变化更大,外出打工有个临时配偶也被社会默然接受。传统观念的巨变让冯刚不禁自问,搁现在,母亲那段婚外情算得了啥?真不该听那个驼背老头儿的鬼话…… 母亲是人妻,更是她自己,那个年代那个环境中发生过的事儿一定有它的情理。老爹曾问过他:“那事儿我都不计较,你干嘛动刀子?”老爹真是个好人,他退休后回到江西在那里终老,和原配葬在一起。比起来母亲那座坟实在太孤单了。
听说宁家坟地要平掉盖楼,冯刚放下生意从国外回来。迁坟那天,刨开的棺木中那些火柴棍般细小的小弟或小妹的骨头深深地触动了他,那么幼小的生命没等来到人世间就回去了。老爹给他(她)取名“宽”,为求世人宽恕,却没得到他的宽容。冯刚长叹一声,将大人孩子的骨殖一齐装进景德镇细瓷坛子,埋在老周长眠的巨石下,并在巨石边种下两棵苦楝树。
风雨如晦,世事难料,年年春天楝花却如约而至。每当满树的紫花勾勒着黛青的天空,淡淡的苦香散发在大街小巷的时节,阜阳的人们便会说起如兰和老周的往事。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闲言碎语渐渐成了一个哀婉的传说,一个并不遥远的传说。


小记:几十年前,芦紫的故乡出过一桩血案。案中人冯刚是他的同学,去他家做家庭作业时,他母亲如兰总要给大家抓一把花生瓜子什么的。他也见过老周,见人陪笑卑微的劳改释放犯。这两个鲜活的人一夜暴死,场面血腥震撼,终生难忘。
2010年的春节恰好是情人节,家家团圆的日子应当为这对情人写点什么吧。吃过年夜饭,他走进书房,一口气写出篇纪实。
文章在华夏文摘发表引起轰动:被血腥现场震撼之余,读者更难理解如兰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作为一个被施暴的不幸女人怎么会爱上施暴者?有人在谷歌上查到,台湾确有同样的案例,并非不可能。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被拖上花轿抬到婆家,捺上花冠拜堂,关上房门后她却寻死觅活地閙,一个没留神,撞在香案角上,鲜血直流。然后却跟贺老六生娃过上小日子。倒退100年,祥林嫂那样的被强暴之后跟施暴者渐生感情的女子太多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不容置疑。
阜阳距我祖父居住的蚌埠不过百里,芦紫是我的近老乡,华夏文摘的文友。经他同意,我添加道具、对话、场景和心理活动,将这篇纪实写成小说。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