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费明

家居加州种菜养花天天做饭偶写文章
正文

大彬和小淘的故事 —— 1983年七月C

(2024-07-16 12:59:39) 下一个

 

1983/7/8 阴雨
没有用惯了的钢笔,日记也不想记了。现在只有后悔,当时能有几个关键字也好啊。

没辙,找来旧日文章,权作缺失的补丁吧。

 

大彬
大彬两岁时,捧着小人书说,这个大灰狼可坏了。爸爸问,咋办?让它吃大白肉。(用他最不能接受的肥肉惩罚最可恶的大灰狼)

他三四岁时跟爸爸去北京,广播说携带枪支要告诉乘警,正好佩枪的女乘警经过,爸爸怂恿他去报告,他跑去跟乘警说他带枪了。乘警蹲下跟他解释两句之后,抱着他走来,坐在爸爸对面,对大彬说,广播上说的不是你的玩具枪,是我带的真枪,你要不要摸摸?不摸,我害怕;怕啥?怕走火。(天晓得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个词儿,用得这么贴切。从此只要赶上这趟车,列车员、乘警都会帮忙占座儿。)

爸爸去天津上学,一个月十五块钱托人照看。第一次接他回家,他穿上一身阿姨给他买的新衣服,爸爸还阿姨买衣裳的钱,阿姨为他买了一身更好的衣裳。让阿姨倒贴钱,真不知道如何是好。阿姨说,早晨姐姐上学前跟他打招呼,他一手揉着眼睛,一手食指和拇指比划着一个硬币的厚度,说:“姐姐,让我再睡这么一丁点儿。”太可爱了,给他花的每一分钱都值得。

一个周六爸爸从学校回来,奶奶抱着大彬说:“急腹症,什么病也查不出来,进医院就好,出医院就疼。看把你急的,幼儿肠胃功能紊乱,闹肚子疼不稀罕。”大彬穿着一身崭新的棉毛衣裤,厚厚的袜子,软绵绵趴在爸爸身上像一只波斯猫,爸爸抱着他直到破晓。

朋友借了一间小屋,父子去那里过夜。爸爸在梦中听到抽泣,原来大彬怕黑。爸爸打开灯支起脑袋望着他说,睡吧,咱开着灯睡。他很快闭上眼睛,隔着眼皮看得见眼球在迅速地抖动,极快的语速说着什么,接着发出均匀的鼾声。第二天问他入睡时说的啥,他眨着眼睛说,没说啥呀——大概他在重组白天的印象准备储存在记忆中吧。

看他这么用脑,偶尔也会跟他说些有文理有哲理的话,枯燥的大道理说过就忘了。一次爸爸接他回爷俩的小屋,一周没见,有多少话要说呀,他说了好多之后说:“奶奶家的事先说到这儿,再回到阿姨家的事儿——爸爸,您看我说话有条理了吧?”多年后,一个同事不无得意地说,不管扯了多远,我也能回到原题,旁边的几个人连声称赞,爸爸真想问他,你几岁啦?

教而知之是小把戏,无师自通的才是大本事。一次带他访客,回来的路上他问爸爸看见那家门口的灯了吗?像主人举着的一只火炬(这话不似原创,倒像是再创造)。一天借爸爸房子的朋友来家,隔着门高喊,老费在吗?爸爸正在厕所,没等搭话就听他说:“老费不在小费在”(这肯定是原创)。后来爸爸到美国,第一个朋友叫顾福年,儿子了得,上哈佛开公司,是耀眼的华人之星。顾福年经常跟爸爸说他儿子小时候的趣事,一次来人问,老顾在吗?“老顾不在小顾在”。老顾左手背掼在右手心里,无限感慨地说:才十四岁就能这样独当一面。爸爸嘴上敷衍着,心里五味罐却在翻滚,大彬说同样话的时候才3岁。

曾祖母病愈,大彬陪她。在天津读书的爸爸常去北京看望一老一小,到那里会推老人拖着小尾巴出门走走。曾祖母难得出门,下楼总要买些心仪的东西。一次走进小卖部,她用浓重的合肥话说要买腐乳,售货员小姑娘听不懂,大彬说:“我老太太要买一块酱豆腐。”他很会模仿,能说标准的北京话、天津话、合肥话。

下面这段是爸爸的表嫂说的:他们从香港到北京看望曾祖母,爱屋及乌,自然也喜欢老人家的掌上明珠,去旅馆一定要带上大彬。第二次去旅馆,大彬就认得门了,进走廊就跑。别跑,你找不到门;找得着,就是壁画斜对面的这个门呀。他所说的壁画就是个谁也没在意的两尺见方的镜框。

表婶把他搂在怀里说, 我给你买个戒指吧; 不要,戴戒指不好; 你看我戴着多好,你戴怎么不好呢? 您是女的,男女有别。 “小嘴这么能讲”,表伯问,“男女有别?你看我不是也戴着一个嘛。” 那不一样啊,您是外国人。

1982年爸爸毕业回到峰峰,在离牛儿庄十几公里的煤校教书,一家四口终于有了在一起的短暂时光。入乡随俗,大彬这只曾祖母养的金丝雀,到煤矿就成了身上掉干面的“大黄蜂”,曲高和寡的高音花腔也成了重金属摇滚,他很快就学会了邯郸话、峰峰话和略有区别的牛儿庄话。

煤校紧挨着岳城水库,水库里养着很多鱼。爸爸回家时总要带活鱼回家,放在水泥池子里养着,吃的时候再杀。杀鱼的时候,大彬会问,真的这么馋,非要吃这条鱼不可吗?红烧鱼做好了,两个儿子都不吃。峰峰新市区比牛儿庄煤矿要繁华多了,市场上经常能买到新鲜菜,每次回家都不空手。妈妈说,她算过账,工资的百分之八、九十都吃了,没办法呀,半桩小子吃死老子。说了两次儿子就记住了,一次一碗干饭还没吃饱,端着小碗还要盛饭,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问爸爸:爸,您说我是吃死爹吗?

听说安阳郊区发现妇好墓,父子三人去那里,看考古专家们蹲在十几米深的坑里埋头苦干。
中午在安阳小饭馆吃过包子,身上只剩下两张毛票。爸爸说,没钱了,咱啥都不吃,晚上回家让妈妈着急,她要是不管饱就敲盆。
天黑到家,爷仨把桌上的饭菜就吃得精光,两个儿子一起敲盆。“别敲了,我去大食堂买饭。”妈妈走到门口转身笑着跟儿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吃死爹”。

小淘
大彬从小就安静,很少哭闹;小淘可不一样,哭一声就没气了,等半天捯过气来那一嗓子惊天动地。暑假太阳火毒,矿山村燥热,别人都在午睡,他却哭起来没完没了,爸爸把他抱起走到墙根儿树下,让他安静下来。

都说爸爸偏向大彬,其实小淘才可怜呢,出生便有一个聪明靓丽声名在外,各方面都碾压自己的哥哥。只要爸爸在家,小淘总是第一优先,都奇怪急性子老费对小淘咋这么有耐心?同事邻居都看出来了,聪明的大彬当然心知肚明,他不声不响搬了个小凳坐在角落里悄悄地抹泪。爸爸跟他说,你有那么多人疼爱,他只有爸爸呀。大彬懂事,响鼓不用重锤,从那一刻起他就跟爸爸一起哄着弟弟玩,要是哥俩有节目,他甘当捧哏的配角。

曾祖母亲笔来信说没大重孙子,她连饭也吃不下,要爸爸带大彬去北京。哥哥要去北京,弟弟也闹着要去。爸爸说不行,你管不住自己;我能管住我自己。那就考考你,你要是不笑不闹才算能管住自己。行,你考我吧。趁妈妈不在,爸爸捻着一根头发在他的耳朵眼、鼻孔里打转;他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这么亏良心的事儿做一会就手软,爸爸心疼地把他抱起来,“我没笑吧?”“没笑,咱们明天去北京。”他在爸爸怀里开心地笑了,使劲揉着鼻子。

那次往返仅一个周末,略解曾祖母想念之苦。

大彬上煤矿的幼儿园,小淘上托儿所。只要爸爸不去煤校打卡,小淘准生病,捂着肚子,疼的站不起来。太可怜了,今天不去托儿所。只要说不去托儿所,他立马活蹦乱跳。

大彬有些自己的收藏,糖纸啦邮票啦。总之爸爸在家干活,哥俩都聚精会神忙乎他们自己的事儿。这天榔头找不到了,“大彬,你看见了吗?”“让我想想”,他抱着脑袋陷入深思。“小淘呢,你用了榔头了吗?”“我告诉你榔头在哪儿。”他拉着爸爸的衣角走进小院,指着地上的榔头说:“你自己用完了扔在这儿!什么都记不住,还有脸问我。”说着竟哭起来。爸爸不过就是问一句,没什么值得哭呀。“你自己没记住,为什么要冤枉我?”

几十年过去,计算机死机总要等大彬来修理;打印机不工作,大彬不在身边,情愿再买一台也不愿问小淘。三岁看到老,他三岁时怼起爸爸贼横,有什么不灵光,爸爸会问他吗?

这天小淘回家,一眼就看到新打印机,问,旧的呢?爸爸规规矩矩把旧的搬出来,小淘三下五除二摆治好,“去,把新的退了,再有故障言语一声。”

每逢小哥俩的对话,爸爸总装着若无其事,竖起耳朵听。哥哥说,我长大了要当警察,抓尽天下的小偷,我要当飞行员,开着飞机上蓝天,我要……;弟弟说,我长大了要当爸爸。为啥呢?当爸爸多好,想说谁就说谁,想打谁就打谁。等会儿,等会儿,难道这就是爸爸在他心中的形象?

哥哥说,老太太喜欢我,奶奶喜欢我,阿姨喜欢我……弟弟问,你自己喜欢你自己吗?什么?这是什么问题?什么人才会想到的问题?哥哥好一阵懵圈,一秒钟后才缓过来劲儿来反问,你喜欢你自己吗?我最喜欢我自己。(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无法相信这是个三岁孩子说的话。但细思便觉得有理,这正是常年被忽视的孩子的心声:别人越不喜欢我,就越要喜欢自己。)

岁月静好,一个冬日听说大彬被霸凌,立马断了把小哥俩留在煤矿的念想,就是背着他俩上课也不能再让他们受欺负。

他俩带到煤校,立刻有了包管一切的“接儿侠”。年轻漂亮的董老师抢到大彬,没两天发现大彬更喜欢常在报刊发表文章的沈泽萍老师。他俩在一起,大彬的词汇量迅速积累,沈老师也每有惊奇。这晚沈老师拉着大彬走进寝室,暖气不足,不觉自言自语“忒凉”;“有我呢,沈阿姨,我是你的太阳。”

董阿姨发现,口齿不清的小淘聪明活泼,很可爱;小淘又在哥哥的巨大阴影之下,缺乏关注,有个人喜欢,立马投怀送抱。转天董老师说:“这孩子身上有体味,就像成人的体味一样重。等澡堂开门,我带他去洗澡。”几天后盼望已久的职工澡堂终于开门,女性优先,董老师如约而至来接小淘,爸爸忙着找他的洗换衣裳,就听董老师问:“小淘,看电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了吗?”“看了,里面有很多女的,都长着大妹妹”“啥是大妹妹?”小淘两手提着自己的汗衫的胸部比划着,董老师的脸立马沉下来:“费老师,我不带他去洗澡了。他懂得太多,还有体味,已经是个成人了。”

第二天轮到男老师洗澡,爸爸带小哥俩到更衣室,跟人说着闲话,同事跑来:“费,咋还在这儿,你两个儿子把澡池里的水都喝干了。”爸爸忙跑进澡堂,只见两个儿子在别人怀里扑腾着叫喊着。

新年联欢,教研室出的节目是背诵唐诗宋词,演出者,大彬。爸爸在台下看他背诵,沈、董两位急匆匆走来,快去后台,就要哭出人命来啦。急忙去后台,问哭得上不来气的小淘:“哭啥?”“他们不让我上台。”“你能像哥哥那样背唐诗吗?”“我会耍大刀”正好后台有些道具,爸爸给他带上有个绣球的武松帽,给他一把两尺长的关公刀。没等说出怎么耍呢,他已经拖刀上场。哥哥以为这是谁安排的,笑了笑接着背诗词,哪知弟弟来真的,抡起大刀就砍,吓得他抱着脑袋就跑。同学们都觉得舞台策划新奇,演出自然,这么一场武打就跟真的一样,党委书记发了大脾气。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