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二：熬過預科（中）

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二：熬過預科（中）

沈亞明

上篇<熬過預科（上）>末尾提到，“學生們被警告過，學期結束只要有一門課補考不及格，就會被開除。有的學生好不容易考進這所名校，滿載著榮耀與期望來到唐山，憂慮若被趕走，無顔見家鄉父老，心理負擔沉重，十分可憐。”

二、宿舍生活

若説可憐，父親沈仲章在唐山的第一個學期，徘徊在被開除的邊緣，自己就是被憐憫的對象。第二個學期稍有好轉，至少沒危險了。於是，輪到他同情那些讀得費勁的學生了。

當他成績漸漸領先，心情也隨著輕鬆起來。同學之間相處日久，互相也熟悉了，學習之外，交談的範圍一步步擴大。

唐山大學的學生一律住校，許多人想“開夜車”補習，學校還不准。我忘了問父親，校方如何執行這個“不准”。猜想或許有拉閘統一熄燈制度，或許派學監挨個巡查寢室。

回想我上大學時，一到晚上十一點，整棟學生宿舍樓的電閘就給拉了。我的寢室同屋多達六人，熄燈后不好意思發出聲響。唐山大學兩人一屋，夜間聊天大概還是方便的。

父親印象中，他上唐山大學時，全校有兩百多名學生，二三十個教師。教師每人一棟小房子，學生住集體宿舍。父親那一屆是“寵兒”，住進了新蓋的學生宿舍樓。

同年考上的學生中，以南方人居多，廣東、福建、江蘇、浙江等等。少數來自四川、湖北、安徽，還是北方中的“南方”。就是從北京天津來的，不少祖籍也是南方人，家住京城一帶，是因為父輩在那兒做官做生意什麼的。真正的北方人非常少，唐山本地人一個也沒有。

由於五方雜處，同學之間用帶著各種口音的“官話”交流。後來，父親學說各地方言，甚至來幾句京城街頭的土話俚語，總是惟妙惟肖，以假亂真，唯獨說不好標準的“國語”。他歸咎於唐山的三年，養成了南腔北調的習慣。

父親的出身背景和其他學生大不一樣。父親是來自從上海工廠的小學徒，同學們卻大部分是京城或外省官僚地主的子弟。那些公子少爺們經濟上相當寬裕，不僅家境好，有的還領省縣的官費津貼。有位四川同學，第二年回家探親，老家政府還資助他車旅費用，包括僱小船小排子的錢。父親剛到時，習性教養都與別人不同。過了一陣，才慢慢接近。父親認爲，自然是他入境隨俗，被大多數人改造了。

這群小後生因為出身不同，對別人的經歷都抱有好奇心，有空相聚就互相打探。父親給大家講述祥泰木行的真人真事，同學們從來沒有接觸過十里洋場的這些階層，聽得津津有味。父親也從同學們那裏，瞭解到不少豪門大院内的恩怨糾葛。

同學中有個叫謝大祺的，家住安徽蕪湖，自幼在一個“大觀園”般的環境裏長大。謝大祺喜歡對沈仲章描述他家的後花園生活，簡直是《紅樓夢》再現，生動細膩。謝大祺也老纏著沈仲章回顧學徒經歷，聽得十分來勁。兩個家庭背景差異極大的小夥子，很快就成了至交，友誼維持了終生。謝大祺後來家境不好，父親經常資助，情同手足絕非空話。

父親在唐山大學時，校園里全是男生沒有女生。早年女子上大學的本來就不多，即便報考大學，也大都選擇金陵女子大學或者女子師範學院之類的。相對來説北京要開放得多，北京大學是綜合性大學，早就有女生了。那時女子學理工科的極少，唐山是工科大學，父親離開幾年之後，才聽説招收了兩個女生。

住讀的男學生大都二十歲左右，其中有發生同性戀的。半明半暗，爲數還不算少。在那個年代的中國看到這種現象，對滿腦子正統思想的青年沈仲章來説，是極大的震驚。父親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提及時，從他語氣聽來，既非指責也非支持，而是有點兒為那些同學感到“惋惜”。我不太清楚，父親是“惋惜”同學有此不同傾向，還是“惋惜”同學經受了輿論壓力。父親還指出，早年中國大學校園内的同性戀隱情，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

我離開中國大陸之前，人們諱言同性戀，不清楚父親最早是什麼時候想到這個題目的。我是女兒，父親雖不明顯回避，不曾特意跟我討論涉及性的問題，我也不會多問。如今懊悔過去缺乏史學意識，沒留心多搜集一些史料。

轉一個話題：二十來歲的男孩子們朝夕相處，很難整日價“斯斯文文”，少不了也要“動動武”。同學們越來越熟之後，流行起“摔跤”來了。那不是正規比賽，而是游戲鬧著玩。父親長得矮小，可是在洋行當學徒時每天運動，在倉庫工作多年，練出了些手勁兒。他敢跟大個子“比武”，還會使巧勁兒，以弱制強。

父親“發明”了一種“策略”，自己起了個名兒，叫“貼身滾打”。長得高大的同學，往往喜歡利用身材優勢，抱起瘦小的沈仲章，試圖用力把他摔倒在地。父親將計就計，只要對方一近身，便趁勢緊緊摟住，不管那人是滾、是扭、還是跳，他就是不放。如此兩人便混為一體，對手既摔不倒、也甩不掉這個緊緊貼在身上的小個子。等到那人心煩意躁、精疲力盡，父親瞅個破綻，冷不防就把他扳倒了。

父親得意地向我解釋，他是借對方的力量打倒對方。父親不是貼在對手身上嗎？被粘住的人左甩右甩，竭力想甩脫他，憋足了勁。父親趁他沒提防，突然一鬆手，那人的慣性剎不住，父親就勢一推，對手倒地，父親成了贏家。

我沒有問父親，學生們玩摔跤，是在預科時已經開始了，還是升入本科後才流行的游戲。我估計在頭兩年，尤其第一年，雖然打打鬧鬧免不了，新生們還是以一心只讀科技書爲主。摔跤游戲的盛行，很可能在第三年的學潮期間。那時罷課不讀書了，小夥子們好勝心強，不賽智力競爭“用功”，便比體力較量“武功”。父親呢，他對原本學業基礎的不足，全憑發奮苦讀趕上；而對先天體格條件的欠缺，就得靠勇謀搭配來補救了。

父親最終還是被朋友們“合謀”算計，“敗”下了擂臺。

那些大個子同學，很不服氣老輸在小個子手裏，於是聯合起來，以多“欺”少，一再挑戰沈仲章。他們晚上相約串門子，在宿舍的床上滾打，可是幾個人老也弄不倒這個“不倒翁”。有一次，三條漢子對付沈仲章一個小子。父親貼住其中一個，別人怎麽也扒不開，扭打好久都拿他沒辦法，憤憤然。這當口有個叫朱國洗的同學，靈機一動，抓了一件衣服，往沈仲章頭上一套。父親突然間什麽都看不見了，心一慌亂了陣脚，忙著伸手去扯障眼物，鬆開了被摟的人。啊哈，總算被扳倒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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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首刊於《傳記文學》2017年第3期，現分（上）（中）（下）三篇連載。作者授權轉發，免注釋。
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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