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贡氏

沈仲章(1905-1987),排行名锡馨,笔名亚贡、亚贡氏等。沈仲章一生经历丰富,涉足甚广,颇具传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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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三:捲入學潮(丙)

(2025-02-14 11:25:09) 下一个

【編者按】全文較長,分節連載。甲篇含引言及第一節,乙篇是第二節。本篇是完整的第三節,轉載時爲方便閲讀,進一步切分為六個小次節。

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三:

捲入學潮(丙)

沈亚明

第三節:散漫閑逛

 

停了課,學潮也沒什麽可閙,父親每日價無所事事,常跟同學們到外面轉悠。

·一 北戴河度假

父親曾與一位姓熊的同學{15}一塊外出專程旅遊。熊姓同學的祖父是交通部的一個大官,家屬也能享用免費的火車票。不知那同學使了什麼招數,非親屬沈仲章也能沾光。

兩個學生從唐山出發,火車每停靠一個小站,就下來看一看玩一玩,再搭下一班車繼續。如此一直往東,到了山海關。然後,他們徒步出關,去看少年將軍張學良第一次山海關阻擊戰的戰場。

他倆又去了秦皇島,鐵路還沒通到北戴河,就靠兩條腿。步行到北戴河天色已黑,兩青年就在公園的長凳上露宿一夜。

黎明醒來,走到海邊,偌大一個浴場冷冷清清,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只有海潮拍打著沙灘。兩人就在沙灘上躺下,伴著海濤聲,迷迷糊糊又睡著了,直睡到日頭高照,身上暖洋洋,“度假”滋味十足。在海灘逛夠了,再走回車站,搭火車返回唐山。

憑著特權票,他倆可以坐頭等包廂。可學生好奇心強,喜歡到三等車廂去,找普通乘客聊天,接觸各色人等。整個行程幾乎不花錢,玩得相當痛快。如果前一篇提到的一九二四年學校組織的春假山東行【編者按:見三部曲之二】,是父親的第一次團體旅遊經歷,那麽這回雙人行,則是父親第一次隨心所欲自助遊。

後來,父親一直“好逛山水”{16}。原來,這一愛好始于二十歲。

·二 韓昌黎故居

還有一位羅姓同學{17},家住河北昌黎縣境內,曾邀請沈仲章等幾個朋友,跟他去鄉下老家,小住數日。那個村子出產梨子等很多水果,小夥子們嘗了新。村裏人還善演皮影戲,書生們又開了眼界。

唐代大文人韓愈世稱“韓昌黎”,通行說法是他祖籍河北昌黎{18}。離羅家住的村子不遠,有個韓家故居可參觀。父親他們一行讀書人,自然得去瞅瞅這個相傳養育了韓夫子的風水寶地。韓愈的多少代子孫還守著祖宅,像學生們一九二四年去山東看見的孔子後裔一樣,靠替來訪客人寫字,掙點小錢。

大概,去河北昌黎是父親第一次觀察北方農村,而那位同學家應是財主。插句後話:一九三六年,父親曾手持不知哪來的軍用地圖,獨自徒步穿行華北交戰拉鋸地區。有時露宿荒野,有時借住農家——目擊村民極爲貧苦。

·三 兩毛錢燒鷄

除了到外地“游歷”,父親也在本地“采風”。

三部曲之二已經講了隨軍事教官外出“喫辣”,以及與地痞較量等不守學道之事。那幾件我推測發生于學潮之前,這裏不再重複。下面把父親的另外幾件校外自由行動,歸攏一起,從頭道來。

父親初進唐山大學,也是一頭撲在學業上。一則課程要求高,校園風氣就是人人用功。二來父親缺乏基礎,用他自己的“誇張”用詞,“極端”地需要趕上同學。再加上大學地段偏僻,靠近校園沒什麼地方可以玩。但父親生性不是那種閉門死讀書的人,當他精力應付學業有餘之後,開始尋找機會邁出校園,察看周圍風土人情。

入學第二年,食堂的伙食吃膩了,父親有時也跟同學去街頭溜躂,嘗嘗本地的土產特產。唐山有一種燒雞{19}挺不錯,小有名氣。當年,一塊錢能買四五隻——我曾應聲問:“兩毛錢燒鷄?”父親笑著點頭。

父親評論道,比起更出名的“符離集燒雞”來,唐山燒鷄更香、更好吃、更便宜。不過符離集燒雞的存放期比較長,對坐火車旅行的人很方便,在火車站月臺上買幾隻,帶到別的地方送人,因此名氣隨之廣爲流傳。

· 唐山小地震

如今提起“唐山”這個地名,人們大多聯想到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震。説來也巧,我第一次聽到的“地面塌陷”,發生地正是唐山。父親對我連講帶演,至今歷歷在目:

某日,父親跟他的好朋友謝大祺一塊兒,到校外散步。兩人沿著鐵路,邊走邊聊。突然,腳底下的土地移動了,現出了一個尺把大的小口子。只見沙土啊、小石子啊,嗦落落地盡往小洞裏面掉。他倆趕快踩到鐵道的枕木上去,感覺木板比起沙土地,保險一點兒。

可才走幾步,眼前又一小塊土地不見了。再走幾步,再一片,就這麼東塌一塊、西沉一片,…… 好像他們每一擡腿再落脚,都有可能蹬破地面,而將被踏足之處“害怕”了,顫抖退避。

父親和謝大祺發愣站住,不敢隨便動彈。正當他倆估摸著,下一步應該選哪一片“實地”踏腳,卻不料腳底下的一大塊地面,竟齊刷刷地直線墜落,只剩下枕木連著鐵軌,依然懸空挂著,托著兩個人的四隻腳。低頭往下一瞅,黑洞洞的,好深好深!他倆來不及多假思索,迅速地用腳尖“點”著枕木鐵軌,矯捷地幾顛幾跳,蹦到了安全地帶。

好在這次地面塌陷規模不大,而且後來聽説,他倆不在陷塌中心,算是險中有幸。父親始終沒弄清楚,那場地陷的起因,到底是小型地裂,還是煤礦失修,或是“禍不單行”,由小地震引起坑道塌頂。

父親入校時就聽聞,唐山市地面底下全是礦井通道。開灤煤礦深達七層,深度總和約兩千尺。(父親説明是聽聞,他生前尚無因特網之類,不易查資料,很慙愧我至今不曾核查。)

大學校園底下是規定不准採礦的,按說鐵路底下也不該允許挖煤。他們“歷險”的那一路段,有可能是挖掘地下運輸通道時,難以避開鐵路綫,小有交疊。也可能是被忘卻了的廢礦,修築地面鐵路時沒有注意繞開。

·紅燈區險遇

扯開去說一件與煤礦沾邊的事。煤礦工人多爲單身,或者家眷留在家鄉。應這批生活在最底層的苦力之需,唐山地區聚集了一群可以説是最低層的妓女,專做礦工的生意。那些妓女都住在一個叫“小山”的地方{20},是個不掛紅燈的“紅燈區”。有的礦工在地下辛苦了幾天,出得礦來,掙得了幾個錢,就到那些“下處”去消遣發洩。

礦工穿得破破爛爛的,餓著肚子就去了,據說只要兩毛錢,就可以玩一玩。兩毛錢還包括給吃一碗掛麵,再把破襪子給補一補。因此在礦工們之間,提起去那種地方,都不直説“逛窯子”,而説“吃掛麵,補襪子”。

那一帶民間流傳一個順口溜,其中有兩句是“點燈縫襪兒,熄燈說話兒”。父親用方音學給我聽過,記得那“兒”不是輕聲兒化,而是一個完整的音節,能拉長。

有次父親和一個同學在校外晃蕩,信步來到“小山”附近。那兒並沒什麽明顯標記,他倆岔到一個相對僻靜的區域。一眼望過去,都是窄窄的小巷子,矮矮的土房子,屋門上掛著門簾子。房門也低低的,感覺好像得低頭彎腰才能進屋似的。

他倆剛到那個地段時,一片靜悄悄的,一點兒也看不出是個尋歡作樂的地方。一拐彎,遠遠望見有幾個女人,坐在巷子口的木板凳上。女人們身上穿著藍布衣服,臉上擦著白粉,還抹著胭脂口紅什麼的。

那幾個女人正在等客,看見兩個小夥子在街頭張望,一下子圍了上來,要來拉他們。那些妓女臉上擦了太多白粉,胭脂口紅的色彩也很刺眼,距離近了一看,打扮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簡直像土偶。

父親和他的朋友一看嚇壞了,轉身就逃。可是一下子,冒出更多的女人來了,東也是她們,西也是她們,都來搶客人,把兩個書生急出了一身冷汗。

後來,兩小夥子不斷解説,那些女的弄明白了,他們是大學生,不懂規矩,經過此地,隨便看看。那些妓女倒尊重“人各有志”,不再繼續脅迫兩個小“秀才”,還說看看就看看吧。

有人掀起門簾,讓兩個學生探頭看了看屋內。裏面空落落的,帘子後面就是一張床。然後,那些妓女就放兩學生走了。

有過這次幾乎“失足”的經驗之後,父親再也不敢走近那一帶了。

·六 刑場被圍觀

還有一個更嚇人的故事。有次父親與一小群同學在市區溜躂,身後來了一小隊軍人,好像也有馬,還押著幾個五花大綁的犯人。那幾個犯人身體壯實,嘴裏唱著戲曲兒。

學生們說話說得正起勁,不管馬路閒事,略略放慢腳步,側身讓那隊人馬從身旁越過。接著一邊聊天,一邊向前走。

走著走著,來到了一個大街口。那一處有點兒像個小廣場,有許多人圍著看熱鬧。學生們依舊走自己的路,懶得打聽什麼事。繼續走著走著,覺得周圍人們的目光都射向他們了。

怪了,我們有什麼好看的?父親等人就在街頭幾顆樹邊停下,反過來看圍觀的人群。嘿,真的,人人都朝著學生們站著的地方看。

他們在看我們頭頂?!

順著眾人的眼光,父親抬起了頭。天哪!樹杈上掛著幾顆腦袋!

那死人的臉一張張斜著朝下,有的眼睛還沒閉上,直勾勾地與樹底下幾個學生對視。

父親倒吸一口冷氣,毛骨悚然。

時過幾十年後,父親告訴我,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幾個犯人的臉。

同學們這才意識到,剛才在路上碰到的是個行刑隊,那幾個犯人是死刑犯——真正可説是擦肩而過!

而那個街口是當地的一個刑場——他們恰巧站在行刑處,被死人活人一起圍觀。

學生們事後瞭解到,那隊軍人的是馮玉祥的部下。死囚們犯了什麼該死的罪,父親不記得了。

按中國舊日風俗,處決犯人先得來個遊街,臨死之人有一次最後當眾表演的機會。如果是條好漢,在押赴刑場的路上,得要引頸高歌,顯示英雄氣概。不這麼做的話,會被人看不起,真所謂“死也要面子”。

這種場景當年並不稀罕,比如魯迅筆下的阿Q,窩囊了一輩子,被殺前也明白這個理兒,腦子裏旋轉過唱一句“我手執鋼鞭將你打”的念頭。只因雙手被捆,不能揚起假想中的“鞭子”,才改為:“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那半句話。引得路邊觀衆喝彩,爭了最後一口氣。

第三節小尾

父親給我講故事的時候,我還年輕,沒有史學意識。如今一動筆,不由自主地會思索事件的具體年代。現在推測,這幾件校外“恐怖”奇遇,尤其是被妓女手拉手以及與死囚面對面,估計不是發生在發奮苦讀的兩年預科期內,而是在大鬧學潮之後。那時唐山大學名存實亡,學生散漫無羈,常在校外“遊手好閒”,難免有些不期之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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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5}父親常提唐山老友熊養誠,估計就是這位同學。

{16}這是父親老友徐遲在《大帽山記游》中對我父親的評語。見《徐遲文集》第四卷,長江文藝出版社,1993,武漢;第9頁。該文最初發表于《星島日報》19391111日,香港。

{17}父親學生時代老友中,有位叫羅繩武的,後來曾在復旦大學任教。很可能就是這位羅同學。

{18}關于韓愈祖籍,史界長期有爭議。除了河北昌黎這一説,還有河南孟縣和遼寧義縣二説。根據《舊唐書》以及明代版本《昌黎縣志》等,較新的高中教科書確定韓愈祖籍為河北省秦皇島市昌黎縣韓家營。

{19}現在出名的唐山“萬里香燒鷄”,據説始創于一九四四年,不知是否與父親嘗過的燒鷄有相承關係。

{20}“小山”是指河北省唐山市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初期的一個便宜街段,現在的勝利路西段。地勢微微隆起,像龟背状小山丘,俗稱“小山”。那裏過去確實有妓院,另外也是一個各行各業聚集的商業區,就像北京天橋和南京夫子廟等等。民國時期有個説法:“來唐山沒逛過小山,等于沒來過唐山。”

【全文(甲篇)編者按】
本文原刊於《傳記文學》2017年第4期,冠以“本期特稿”,列爲首篇。《傳記文學》主編如此介紹:“沈亞明記父親沈仲章在唐山大學捲入學潮的經理,給予讀者一個理解學生運動的微觀白描……”全文較長,將分()()()()(補)轉載。
轉發本文的促因如是:'春后雨前SE' 評論《沈仲章在唐山三部曲之二:熬過預科(上)》,言及:“沈仲章先生是世间少有的好人,亚明女士的文字引人入胜。偶然发现她是我的大学校友,只不过我是数学系77级,请代为致意!我根据您的博客转载的亚明女士的文章,也写了一篇,登在《唐院春秋》公众号,不日将会放在文学城。如果不是《沈仲章唐山三部曲》前两部的介绍,他在唐山大学的经历真是鲜有人知,十分期待读到第三部。”

【補按】本篇呈覽一張唐山交大校園舊照,即引自春后雨前SE一位但求隐名的国宝守护者(上) - 博客 | 文学城徵得同意使用,特此鳴謝。

附:《沈仲章唐山三部曲》第一部()()與第二部()()()鏈接(點擊“上”“中”“下”可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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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gon_Arg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春后雨前SE' 的评论 : 謝謝!會看。
春后雨前SE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Argon_Argon' 的评论 : 下面这个视频中12:18-13:00左右是罗忠忱的外孙女林霞的回忆,她一直住在唐山,说的就是“唐院话” https://tv.cctv.com/2015/10/19/VIDE1445188513537568.shtml?spm=C53121759377.PCO7tSikSFa8.0.0
春后雨前SE 回复 悄悄话 我在百度上抄了一段:“唐山方言,又称作唐山话、冀东方言、老呔话等,属于汉语官话方言北方方言区华北次区方言冀鲁官话系统中的地域语言,源自于古燕语,定型于宋元,明清时期与现代的唐山方言相差不远。唐山方言与《中原音韵》音韵体系较好对应,在众多官话方言中以其词汇丰富、语法灵活、语调悠扬、诙谐幽默的特点为人所知。” 已故表演艺术家赵丽蓉的很多小品都是用唐山话表演的,下面这个视频中的巩汉林也是说唐山话 https://www.douyin.com/video/7385159842236779795
Argon_Arg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春后雨前SE' 的评论 : 亞明追加:不記得父親對我提過“唐山話”這個語詞。我是學語言學的,如果機會,希望能聽聽唐院的“唐山話”,也有興趣瞭解院外的“唐山話”。
Argon_Argon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春后雨前SE' 的评论 : 亞明謝謝你的評論。答覆這麽說:父親善學方言,包括老北京土話。可是,平日交流所用國語,帶有南方口音。有位北京人讀了《亞貢氏·國語拾零》系列文,說行文措辭也讀來親切,像(那時的)北京人。父親喜歡跟小孩子玩,也應見過徐遲的孩子,不過他們也許不記得。1980年我沿黃河長江旅行,在武漢看望了徐遲伯伯。當時他對我與同去者說,準備以江南的一個小鎮爲背景,寫一部長篇小説。大概,後來寫成了紀實體回憶錄《江南小鎮》。
春后雨前SE 回复 悄悄话 唐山交大的师生来自全国各地,一直是南方人居多,因此在校园里都说普通话。在唐山校园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也不说唐山话,而是带唐山口音的普通话,迁到四川后口音也带过去了,很想听听沈先生的“唐山话”是怎样的。文末注释中提到徐迟,他的长女徐隶、女婿蔡英1960年代初毕业于唐山铁道学院并留校,在成都就住在我父母家楼上。谢谢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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