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一:
混進大學(上)
沈亞明
標題中“唐山”,指的是“唐山大學”。從一九二三年秋天到一九二六年夏天,父親沈仲章在那裏讀了三年書。父親對我説那段經歷時,常用簡稱“唐山”。他還介紹說,那是交通部屬下的一所大學。
粗粗瀏覽了一些資料,這所學校創建於十九世紀末,之後一再歸併、拆散、轉型,校史不怎麼簡單,校名也因之多變,說法紛紜,尚未統一。我選擇相關時段略作梳理,取一種說法為主,綜合接近的補充,簡述如下:
溯源校名,最初並不叫“大學”,而是稱作“學堂”、“專門學校”等等。到了一九二一年,當時的交通部屬下有幾所專科學校,政府決定合併為一個大學,任命葉恭綽當校長,統一定名為“交通大學”,英文是Chiao Tung University。依校園所在地,唐山的那所叫“交通大學唐山學校”,上海的“交通大學上海學校”,北京的“交通大學北京學校”。
跨地聯合的“交通大學”成立未滿週年,一九二二年春末解體。唐山、上海和北京的三個學校各自獨立,分別稱為“唐山大學”、“南洋大學”和“北京交通大學”。“唐山大學”這種叫法,我目前查到的最早記錄是一九二二年。全稱是否必得冠以“交通部”,還待核證。
三所學校的獨立與隷屬還可以再往細裏說,這裏僅舉一例:根據北京交通大學現今的招生網站,一九二二年七月到一九二三年二月,北京的那所曾叫“唐山大學北京分校”,到了三月,才改為“北京交通大學”[#1]。
我特別關注的是唐山的那所學校,尤其是一九二三年,也就是父親報考並被錄取的那一年。當時該校的正式名稱,多份資料都說是“交通部唐山大學”,這也符合父親的記憶。父親在校的幾年,該校是一所獨立的大學,校名也不曾改動。
一九二六年夏天,父親考取北京大學,從唐山退了學。因為還有老同學留在那兒,他曾回訪母校,不時也有朋友來信閒聊唐山。大概在一九二八年,唐山大學重又歸屬“交通大學”,先稱“唐山交通大學”,以區別於上海的“交通大學”和北平的“北京交通大學”。同年改稱“第二交通大學”,而“第一交通大學”在上海,“第三交通大學”則在北平。
其後,該校又隨著時政變遷,分分合合,校名也幾經更換。除了抗戰時期避亂,因校址在唐山,名稱裏大都包含“唐山”二字,習慣上仍沿用簡稱“唐山”。七十年代初期,這所大學遷往四川,更名為“西南交通大學”。直到現在,還有人稱西南交大為“唐山交大”。但我想,“唐山”這個簡稱恐怕已經成為歷史了。
其實唐山的這所學院,在打出“大學”旗號之前,已經培養了像茅以昇[#2]這樣的人才,畢業後直升美國康奈爾大學讀研究生,所以教育水平可以說早就達到了大學級別。早年的唐山大學效仿美國理工學院的風格,教學質量享有聲譽。而該校錄取要求之高,也一向令人生畏。
父親沈仲章連小學都沒畢業,也沒進過中學,居然直接考入唐山大學,可算是個“奇蹟”。三部曲“之一”就先談談這個不太多見,甚至獨一無二的個例。
續篇“之二”將敘述父親在唐山的苦讀過程,“之三”則回顧父親參與發動的一次學生運動。對補充校史來說,後兩篇或許更具參考價值。此為預告,表過不提。
一、報考資格
與不少沈姓宗族相似,我家祖籍也可追溯到浙江吳興的一個小鎮。及至曾祖父那一代,家境衰落,人丁倒還興旺,有六個兒子長成。家人商議之後,留下長子守護祖業,其他幾個男丁陸續告別家鄉,去蘇州上海等地自謀生路。
祖父沈慰慈[#3]到了蘇州,與祖母楊氏兩人白手起家,克勤克儉,拉扯著五個孩子,總算從貧窮掙扎到不太窮,盤下個絲絨小作坊兼小店舖。吃穿之餘,還能擠出點錢來,供孩子們尤其是三個男孩,接受起碼的教育。
父親是次子,目睹了家庭的艱辛歷程,年紀很小就滋生了不靠父母,早日自立的想法。虛歲十三歲,實足才十一歲半,他就棄學離家,到上海當學徒去了。民國早期的教育制度是初小四年,高小三年,至少蘇州地區如此。父親高小二年級讀到一半,就輟學了。轉換成現在的學制,才讀完小學五年級的第一學期。
外出學生意是父親自己要求的。他在上海有位舅舅,我該稱“舅公”。父親的這位舅舅到蘇州小住,對親戚家的大大小小,“吹”起了滬上見聞。他說有家大洋行歸英國人管理,會給學徒提供免費的業餘教育,下班後可以上夜校學英文等等。
父親聽了,認為是個理想的機會,就央求舅舅託人引薦。而對我祖父母,父親則保證自學完成小學學業,要求家裏為他購買餘下的全套高小課本。
那家洋行叫祥泰木行,父親在那裏一呆就是六七年,接觸各色人等,品嚐世態炎涼,其見聞親歷可以另寫一個小系列。比如說,他帶去的小學課本,第一年就被賬房先生給撕了,就是一段小小的故事。這裏長話短說,直接跳到他學徒生涯的第六或第七年,從父親十六七歲說起。
祥泰木行的確開辦職工夜校,設有英文和其他職業訓練課程。可就實用英文而言,父親是從總部辦公室的廢紙簍裏,撿出文件草稿自學的。他去夜校上英文課,只是“讀書”而已。“讀書”學的往往是些“無用”之物,教材選題大都議論什麼使命感哪,人生理想哪,為社會做貢獻哪……而諸如此類大道理,對十幾歲的青少年來說,卻很有鼓動性。
父親因為喜歡看書,與愛看書的“知識分子”日益接近。通過傳閲的進步刊物,父親逐漸接受了孫中山的科學救國思想,冒出了重返學校增長知識的念頭。
父親繼續求學的念頭越來越強,就給家裏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信裏主要說,幾年前他放棄學業當學徒,想到的只是自立更生以減輕家庭負擔。長大了才覺悟到,那未免“目光短淺”,人應該有學問。因此懇請父母允許他中斷學生意,去職業專科學校進修。
一開始,父親對“大學”兩個字,想也不敢想,僅僅提出報考蘇州工業專科學校。他明白,洋行的夜校教育主要是培訓職工,並不是“升學”準備。而依正規標準,他才不過小學五年級的水平。
信寄到蘇州很久,沒有得到家裏的積極回應。後來才知道,我祖父持反對態度,祖母也不大贊成。那時家裏的經濟收入雖然有所上升,不過我伯父已經中學畢業,開始上或者可以考大學預科了。男孩子中,伯父沈維均是老大,而且用注重國學的傳統觀點來衡量,這位長子是讀書的好“料子”。
果然,伯父後來專攻國學,一直讀到燕京大學研究院。他收藏甲骨,研究金石,並在大學和中學任教。伯父沈維均取號“勤廬”,曾是錢鍾書的中學國文老師,錢詩中稱他為“勤廬夫子大人”[#4]。
祖父守著一種老觀念,家裏得留錢供老大唸完大學。他自己是做小生意起家的,希望老二學商,將來經營家業。偏巧父親剛上初小時,數學學得比別的學童快得多,因此跳了一級。過去的人以為,數學不過是計算數字的學問,打算盤做生意正合適。
這就得提到父親的三伯父,也就是我的三伯祖父。這位三伯祖父在上海做綢緞生意,經濟狀況比我祖父家好一點兒,說話在家族中也多一些份量。三伯祖父平易近人,孩子們都喜歡與他親近,他對“馨寶”[#5]這個侄子也另眼相看。
三伯祖父到蘇州走親戚,看到了這封上海來信,大為讚賞。他說,孩子年紀這麼小,就能寫這麼長的信,口氣還這麼老練,很有志氣,很不容易。三伯祖父認為,應該支持這孩子上學。我祖父仍不太以為然,祖母卻聽進去了。
父親回家探親,聽說了這些情況,不樂意的情緒就流露出來了。祖父就對他說,別去上什麼工業專科學校,那等於是高中。要上就上大學,考上了就讓你去。其實,大人們都心照不宣,父親要去考專科學校準不夠格,因為一般需要讀過初中,考大學更是差得太遠了。祖父是給兒子出難題,可是才十六七歲的父親卻當真了,從此一心一意要考大學。
那年代,各個大學自己登廣告招生,自己制定考生資格要求,自己決定入學考試的日期、地點和科目,當然考題也是自己出,錄取分數線自己劃,反正一切自主。
父親開始經常翻閲報紙,留意大學的招生廣告。他抱著實業救國的信念,關注的都是工科學院,像上海的南洋公學(即交通大學)、天津的北洋大學(後來的天津大學)、唐山的路礦學校、還有什麼水利學院之類的。大概有六七個學院,是他預選的目標。
好長一段時間,父親沒有看到合適的。有的學院要求考生必須有中學畢業文憑,他沒有;有的寫明在考試科目中,有物理、化學、代數、幾何等等,他沒學過;還有的考試日期或地點不行,比如說沒有在上海的考場,或者一連要考好幾天。父親請假不容易,就專門找上海有考場,考期只有一兩天的。
一九二三年上半年,父親發現,交通部屬下有個唐山大學,符合所有條件。唐山大學差不多年年都在上海有招生點,那年也不例外。
可喜的是在那年,考期長度很短,只有兩天。更可喜的是,招生廣告說,報考資格是中學畢業或“同等學歷”。而考試項目也特別少,本來前幾年唐山大學也是要考很多科目的,可那一年只考國文、英文、歷史、地理和數學,沒有物理和化學。而數學那一門講明是“算術”,不考代數幾何,只考四則運算。父親一看,簡直天賜良機!
根據西南交通大學校史館,在一九一四年十月五日,交通部頒佈了《唐山工業專門學校規則》。其中規定:“預科入學考試的科目有:國文、英語、高等算術、代數、平面幾何、化學、歷史、地理、物理學、器具圖畫等……”[#6]。哇,我一數,十個科目!還別提有個“等”字呢。“唐山工業專門學校”即唐山大學前身,父親報考的正是預科。一九二三年的招生考試科目特別簡化,只有五門,真是運氣!
接下來第一步是報名。上海地區的報名處設在市中心某個寫字樓,離父親的工作地點不算太遠。父親找個藉口,向頭兒請了幾小時的假,來到了報名處。只見外間有四個接待員,等著報名的考生相當多。父親領了一張申請表格,其中有一欄問哪個中學畢業,父親就寫了個“同等學歷”。
他填完表,遞過去初審,不料馬上被退了回來。辦事員一口咬定,同等學歷也要講清哪個學校,沒有文憑不行!父親反駁道,招生廣告中,沒有注明同等學歷也需要文憑嘛。工作人員就問,那麼你這個同等學歷是在什麼學校學的呢。父親靈機一動,脫口報出一個函授學校:“ICS!”
這裏得插敘一段祥泰木行的經歷:父親因為敏捷好學,曾被挑選到總部幫過一陣忙。在那期間,他與一個年輕的美國“學徒”交了朋友。那個小老美的英文名字是 F.O.King,父親提起他,一般就說 King。那個美國人不一定有中文姓名,“金”是 King 在中文裏的常用音譯。木行裏的中國人大多不會英文,大家都叫他“小金”。
小金的父親在日本擁有一家挺大的木材公司,小金從小在日本長大。老爺子沒讓兒子在自己的公司學生意,卻把他送到上海的洋行來鍛鍊。小金是外國小開來見習見習,和中國學徒的待遇完全兩樣。祥泰木行專門為他搭建了一間房間,英國式的,裏面很講究。造房間很容易,只是在本來有的大建築裏隔出一間。木行有的是木板,釘起來就成。
小金每天上班實習,下班就與兩三個年齡相仿的中國學徒在一塊兒,跑步啦,看電影啦,什麼都玩。小金喜歡學上海話,父親的英語受小金影響,小金的上海話也受沈仲章影響。大家都是青少年,互相愛開玩笑,學罵人的話。
小金家裏讓他一邊當學徒,一邊通過函授,繼續他的系統教育。小金讀的學校,叫萬國函授學校,英文是 International Correspondence School,簡稱ICS [#7]。據說是當年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函授學校,廣告遍佈全球,科目課程齊全。那所學校除了一般中學必修教程之外,還有電器、機械、土木工程等專業科目。父親看過幾份目錄,全套講義有一二百本之多,都有版權,不得翻印。另外還有一套自學課本,相對淺顯些。
小金是正式注冊的學生,萬國函授學校定期寄來講義和作業。小金得按時把功課寄回去,經批改取得成績,一門一門地積攢學分。估計完成之後,也該獲得結業證書或者文憑。萬國函授學校的學費很貴,一學期要幾百塊。父親那時每月只拿幾塊錢,根本讀不起。不過,好朋友成天混在一起,父親就常翻翻小金的課本,胡亂出些主意,幫助解答作業題。小金貪玩兒不用功,父親也沒好好讀,更談不上“系統”二字。
小金在祥泰木行呆了一年多,被他老爺子提前叫走了,朋友沈仲章的義務“陪讀”就此結束。但父親記住了ICS 這個校名,也熟悉了一些專業、科目和課程的名稱。沒想到,就這麼點兒“過眼錄”,到了一九二三年,竟派上大用場。
回到上海的報名處。在父親回答了“ICS”之後,那幾個工作人員說,不知道這個學校。報名處的接待員,雖然對那年頭屈指可數的國內高中挺熟悉,但中國人讀國際函授學校的很少,所以他們都沒聽說過。結果,不知是被外面的爭論驚動,還是有人進內請示,招生組的頭頭李斐英從裏間辦公室,走了出來。
李菲英是唐山大學的一個教授,中國人。因為那是一所十分洋派的高等學府,教授即便不是外國人,也大都出洋留過學,有英文名字。李菲英自報家門,他的英文名是 F.I. Lee,是上海報名處的校方代表。
父親向李教授解釋,ICS 就是International Correspondence School。李菲英聽到這個年輕人說的是英文校名,就用英語回問,你在那兒讀什麼?父親也用英語答覆,Civil Engineering (土木工程)。其實父親雖曾注意過那個專業,卻沒有學過。李菲英又問了些關於 ICS 的情況,父親倒都能答上。李斐英見這個青年用英語對應自如,就告訴工作人員,這已經是大專程度了,中學文憑可以不要。
就這樣,父親靠會說幾句英語,翻過幾頁ICS 的目錄介紹,蒙混過關報上了名,“騙取”了準考資格。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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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參見 http://zsw.bjtu.edu.cn/article/index/id/377/cid/18.html,二零一六年八月十一日瀏覽。
2. 茅以昇也作茅以升。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本人印章作茅以昇。
3. “慰慈”應該是我祖父的字,排行名待查。
4. 參見鄒綿綿《錢鍾書筆札墨跡兩題》,《收藏界》 二零一一年第七期。
5. 父親多次口頭提及這個小名,但沒說明怎麽寫。根據父親的排行名錫馨,我推測是“馨寶”。有的年長親戚認爲,該寫作“星寶”或“鑫寶”等吳語同音字。
7. International Correspondence School 創建於一八九零年,延續至今,現採用網絡教學。
【鳴謝】
本文承石汝傑、吳小杉、夏劍欽、王均熙、賀國偉、吳鴻春等指點幫助。
【编者按】
作者授權轉發。首刊於《傳記文學》2017年第2期(總第657期)第57-68頁,現分上下兩篇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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