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贡氏

沈仲章(1905-1987),排行名锡馨,笔名亚贡、亚贡氏等。沈仲章一生经历丰富,涉足甚广,颇具传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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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二:熬過預科(上)

(2023-11-03 18:00:10) 下一个

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二:熬過預科(上)

沈亞明

三部曲之一混進大學提到,一九二三年父親沈仲章考上交通部唐山大學,讀的是預科。[小引刪節大段,附于篇末]

唐山大學自恃教學質量世界一流,堪稱“東方康奈爾”。所以,不管新生有沒有上過高中甚至別的大學,一律得經過兩年預科培訓,接受唐山教授們重頭開始的“再教育”。

那時大學的本科學制,與現在的差不多,按常規是四年(按個人情況則并非一刀切。從本校預科升入大學本科,一般不再需要考試。好多大學,比如唐山大學,會在預科期間,施行嚴格的淘汰制。

因此,三部曲之二的標題中有個“熬”字,表示父親通過招生大“烤”之後,入學後還得再受預科“煎熬”。

 
[唐山大學老大門,建於1921年;校名爲“交通大學唐山學校”;維基共享資源]

一、 課程教學

一九二三年秋季,交通部唐山大學新學年伊始,迎來了三十幾位新生。沈仲章忝列其内,與這批有幸被錄取的同學一起,面臨著這所名校的強化訓練挑戰。

三部曲之一提到了一位伊登教授,竭力主張入學考試理科知識只考算術,免去其他科目,理由是反正都得重學。伊登教授說得完全不錯,確實每門科目都從零教起。

唐山大學的師資,無論是美國人還是中國人,絕大多數有外國教育的背景。來自美國的居多,不是康奈爾就是麻省理工大學。只有一門國文課例外,由一位老先生用中文教,其他課程完全用英文講授,問答、作業、考試也必須用英文。唐山校友余明德《想当年》中有幾句話,可以佐證沈仲章的回憶:“除中文外,教授們授都用英文講授,既無課本,又無講義……就是監督向學生講話也是用英文的。”

代數與幾何兩門課合在一起上,教授姓黃。黃教授英文發音不太好,同學們背後都愛開玩笑,學他說的 thisthat。可是黃教授學問好,有才氣,講話速度很快,什麼難題都能解答。幾年后父親去了北京大學,特別欣賞陳寅恪的上課風格。父親回想起唐山大學的黃教授,稱贊他有點兒像陳寅恪,知識豐富,講課時天南海北,扯得很遠很廣。

我認爲父親說的這位黃教授,應該是黄壽恆。他一九二三年開始在唐山大學任教,算來正是父親進校的那一年。黃教授從此沒有離開過唐山,被尊稱爲該校“五老”之一。西南交通大學校史館資料介紹:“黄壽恆教授有獨特的講課方式,方法靈活,注意因材施教,幫助學生打好基礎,並培養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黄教授主要講授數學微積分、常微分方程、最小二乘法課程等。”

雖然唐山大學的預科教程從頭開始,不過速度飛快。厚厚的一本代數課本,兩個半星期就講完了。幾何課教的只不過是歐幾里德的平面幾何,可是題目卻很難。別的同學都在中學學過,只不過重新梳理復習罷了,可謂接受“再”教育。父親毫無基礎,真的是從零起步,猛趕直追。眼見自己代數幾何太差,這下他才明白,混進大學可不是好玩的。

乍入學一個月,才不過一眨眼,劈頭就來了一場考試。唐山一般是一學期三次月考,最後期末大考。據說期末的大考相對容易些,不過是一次總練習。而每月的小考,難題反倒更多。老師們可能這麽想,預科所教的每一段內容,都是重複中學所學,那就得在思辨能力上,“逼迫”學生達到大學水準。因此考題都出得特別難,要不然就顯不出唐山的威風來了。

父親這下可抓瞎了,教得那麼快,他小學未讀完,連許多基本概念都還沒弄明白,哪裏喫得消“重量級”?第一次考試考得很慘,成績幾近於零,慘得他忘不了。第二次也很糟糕,糟得他都記不住。父親接到過一個非正式的警告,如果再一次不及格的話,就會被踢出校門。

父親不敢向老師坦白,他沒有上過中學,便悄悄向同學求救。有一個同學也姓沈,叫沈學,是南京第一高中畢業的高材生。沈學爲人很好,進校時全班數學數他最棒。正巧二沈被分在同一間寢室,他倆就一起做功課。父親有室友相助,得了“近水樓臺”之便,一點一點地入了門,下一個小考總算過關了。到了期末大考,題目果真不那麼難,父親居然得了個八九十分。學期成績是平均大小考的分數,月考成績占百分之六十,期末大考百分之四十。折合之後,父親勉強及格,捱過了這極為艱難的第一個學期。

到了第二學期,父親的各門功課都跟上了。尤其是數學,明顯地後來居上。如果是繁複的計算題,父親不及別人;但對注重分析的思考題,他卻特別拿手。碰到挑戰性大的習題,那些知難行易,只要想出路子,列出公式就能解決的難題,人家都害怕,父親卻喜歡,常能比他人先解答出來,步驟也乾净漂亮。他的舊日“輔導”沈學“忿忿不平”地說,真是豈有此理,剛進來的時候我教你,怎麼現在反過來,我倒要請教你了?

黃教授佈置作業中總有思考題,當他看到學生把難題解出了,馬上就出挑戰性更大的題。他的激將法靈了,父親對平面幾何的興趣越來越大。凡聽到別人說有難解的題目,他更躍躍欲試。有次他在洗澡時,光想著解一個難題,忘了時間。最後他終於悟出關鍵在哪,跳出澡盆,興奮地大叫:“Eureka! Eureka!”再一摸盆子裏的水,已經涼透了。

高等算術課則由教務長 C.Y. Lo 親自出馬,父親寫的中文姓是“羅”。羅教授是一個矮矮的福建人,以出怪題聞名,學生都怕上他的課。本來嘛,加減乘除在小學就學了,在大學還有算術課已是怪事。可能唐山大學是想通過四則運算,強化訓練學生的邏輯思維能力。如果這麽想的話,教務長不出怪題反倒怪了。我查了一下,父親説的這位羅教授,全名應該是羅忠忱。他是唐山大學的第一位中國教授,担任过教務長。

羅教授教了整整一年高等算術,學年考試有一半以上的學生不及格。算術是父親的强項,他及格了,成績還算好的。羅教授給不及格的人補考,結果補考的學生中,又有一半以上沒達到分數線。入學時學生們曾被警告,學期終結有一門課不及格,允許補考一次,再不通過就得走人。但大概不及格的人太多了,學校沒有開除這些學生,也沒叫他們重修或者留級,反正不了了之。

羅教務長還教一門生理衛生,父親得分也挺好。這門課對大多數新學生來説,都是新“學問”,都在同一條起跑綫上。教程不外乎一些常識性的内容,凡是人都該掌握得了。父親覺得,最後的成績高低,很可能與老師對學生的印象有關。羅教授自己英語流利,也在意學生的英語水平。有人用英文回答問題時結結巴巴,選詞不夠恰當,羅教授打的分數就低了。沈仲章英語應答沒問題,占了便宜。生理衛生不是主課,新生都在十八歲上下,住在集體宿舍,大概算是校方提供的全面教育吧。學校也不另外聘請專職教師,就由教務長親自兼課。

再説說李斐英教授,就是在唐山大學的上海招生處,給了沈仲章“恩典”,允許他報名的那位。李菲英教授性情比較溫和,在那個預科班教英文和西方歷史。但要在李教授那里拿到好成绩,也不容易。校史館的資料也有相應之語:“學生們要付出很多時間和精力,才能在李教授那裏拿到六十分或七十分,英語成績超過八十分者,屈指可數。”

不少課程由外籍教授講教,父親自然不會忘記那位在唐山說了算的伊登大人。伊登教授主要教本科的德文、物理地理、和化學分析什麼的。但他也教一九二三年的那班預科生,大概是物理和化學。

不是說此人“霸道”嗎?老師們都怕他三分,更不用說學生了。有次一個學生請他解釋某個物理概念,他一言不答,從黑板邊沿,拿起一個粉筆頭,朝天花板一扔,粉筆頭“自由落體”,掉在地板上。伊登教授這才開口說,That's it!(就是如此!)他不作任何分析講解,反而追著那個學生問,你懂了嗎?弄得那個提問者很難堪,滿堂學生面面相覷。一兩年後鬧學潮,首先要趕走的就是這個伊登霸王,學生們心中不滿的種子,是早就埋下了的。

沒等父親開口“控訴”,我就搶著猜,伊登教授保準也愛出難題偏題。父親應聲道,正是!上伊登教授的課,你把教科書順背倒背還不夠,還得到圖書館去,翻閲大量參考書,搜索難題偏題練習。要不然見到伊登的考卷,再後悔就來不及了。父親養成了愛上圖書館的習慣,或多或少得歸結於伊登教授的“威逼”。

伊登教授扣分非常嚴,常常給人四十分五十分的,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可是,傳聞伊登教授曾破例給過一個學生超高的分數,那個幸運兒就是茅以昇。

茅以昇比父親早進唐山好多年,一九一六年已經畢業了。茅以昇是拔尖的高材生,唐山大學的驕傲。父親一進校,就聽説了不少關於他的傳奇。新生們聽説,茅以昇一畢業就被直接“保送”出國留學。而實際上,茅以昇被推薦參加清華學堂的留美官費研究生考試,獲得了第一名,然後再被送去康奈爾大學深造。

父親還告訴我,在唐山這樣一所難讀的大學,茅以昇門門功課拿一百分,有一次還得了個一百二十分,就是伊登教授給的。

查西南交大的記錄,茅以昇“在唐山五年,學業成績總平均爲九十二分。考試成績總是全班第一名。”這麽看來,“門門一百分”也是個傳說。可是在一九二三年,剛剛踏入校門的沈仲章這個小學弟聽了,信了,記住了。幾十年以後傳給了孩子,我又刻在腦子裏幾十年。

早年的唐山大學,學生們大都以茅以昇為楷模,整個學校以學習風氣濃厚著稱。晚上六點自修鐘一響,四處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不用功的。哪怕不敢企望一百二十分,至少得求個及格啊。

上文提到學生們被警告過,學期結束只要有一門課補考不及格,就會被開除。有的學生好不容易考進這所名校,滿載著榮耀與期望來到唐山,憂慮若被趕走,無顔見家鄉父老,心理負擔沉重,十分可憐。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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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按】
首刊於《傳記文學》2017年第3期,現分上)(中)(下)篇連載。作者授權轉發,免注釋。

【附:小引刪除部分】

爲什麼是預科?得先説説中國當時各級學校的銜接制度。

中國在十九世紀後期,引進西方教學體系,逐步嘗試各種學制。在二十世紀的上半葉,從小學升中學,再到大學的銜接方式,屢屢重組改良,但還是參差不齊,各自爲政,變體不一。所以,這兒不可能全面介紹歸納,只能談談與父親學歷相關的情況。

父親學齡年間,蘇州一帶的初等小學和高等小學是分開的。一般初小四年,高小三年。父親是家中第二個男孩子,大哥沈維均比他大三歲,依循老傳統先讀私塾。老二雖然年紀小了些,但徵得塾師同意,也跟著去私塾“混”了一陣,胡亂讀了些書。後來,弟弟休學

又隔了一陣,附近新辦了個初小。父親因識得幾個字,便插班進了二年級。進校後因能解答高班的數學題,又跳了一級。這麽算來,待他讀完四年級,才上了差不多兩年的初小。

接著,父親考入了城内一所頗有聲譽的高小,離家較遠得住讀。可他才上了一年半就輟學,只能算小學五年級肄業。這些在前一篇中,零零碎碎略有叙及。

起初,江蘇省的中學大多採用四年制我伯父沈維均就讀的常州第五中學就是這樣。後來中學學制延長到六年有的是初中高中各三年,也有的就在原來的四年制之上,再增設個高中部,延長兩年,據説南京第一中學就是這樣。父親在唐山大學有幾個同班同學,就是來自那個學校的高中部。他們不愛用母校的正式名稱,因爲那聽起來不過是一個“中學”,而總是自豪地強調,自己畢業於南京第一“高中”。

各類學校的比例是金字塔式的,初小比較普遍,屬於普及教育。有段時期,初小曾被稱為“國民學校”,大概是指國民都該接受的基礎教育。高小比初小少得多,中學更少,高中寥寥無幾。我伯父高小畢業時,可能因爲蘇州公立中學不夠多,或者不夠好,所以他跑到常州去上中學。

金字塔現象不光指學校數量,也指學生人數比例。換言之,指的是升學率或升學機會。那時每升一個層次,都要通過入學考試篩選,考生們會有一番競爭。從初小轉入高小,也要通過升學考試,進中學、升高中更不例外。但是,因爲高中太少,四年制中學畢業以後,可以考高中,也可以直接考大學。

除了直線上升之外,還有一些專科職業學校,報考資格有的要求中學文憑,有的自定條件。我母親就是這樣,她九歲小學輟學,不曾讀過一天中學,十八歲直接申請了美國人開辦的伯特利(Bethel)高級護士職業學校,走上了求學就業“一條龍”的出路。

不過,本篇小引的重點還是談大學之途,用現在美國流行的説法,所謂college track

鑒於許多考生都沒有上過高中,不少大學要求新生進校後,先讀預科,尤其是理工科大學。各所大學往往針對本校的要求和程度,設計自己的預科教程。因此,在某一個大學讀的預科,到了另一個大學有時不作數。

唐山大學自恃教學質量世界一流,堪稱“東方康奈爾”。所以,不管新生有沒有上過高中甚至別的大學,一律得經過兩年預科培訓,接受唐山教授們重頭開始的“再教育”。

有其他情況,比如像清華大學那樣的,最初是出國留學的預備學校,只開設預科。據説到一九二五年才增設大學部,并進一步擴展到研究院。些大學不硬性規定新生必讀預科,合格的學生可以直接報考本科,北京大學就是一個代表。父親離開唐山後,直接考入北大本科。而他的好友蕭伯青、何容等,比他早進北大好幾年,卻從預科念起。更早些的例子可舉沈雁冰,他報考的也是北大預科,讀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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