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傳記文學》編編輯室手記】這場學潮起因於“教霸”老師蠻橫,學生因而閙學潮,宣佈罷課,最後演變成學生與教師之間針鋒相對,校方無力化解,學校陷於癱瘓,沈仲章竟誤打誤撞成爲學潮的發起人之一。唐山大學閙學潮時,自然有國共兩黨在其間運作……喜歡無黨無派的沈仲章。在學潮期間卻身不由己同時成爲共產黨和國民黨的黨員……
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三:
捲入學潮(乙)
沈亚明
【編者按】甲篇含原文小引與第一節“學潮初起”,本篇是完整的第二節。
事態發展
伊登教授在教員中威信很高,別人都聽他。抵制伊登教授,在唐山大學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震動了全體教員。
教務長{12}出馬了,召集學生訓了幾次話。大概他仍想維護伊登教授,以致不但說服不了衆人,反而惹得學生連教務長也要轟走。
校長沒料到事態迅速擴大,束手無策。他光說,我會想辦法撤換伊登的,你們要一步步來,不能罷課,不要東也轟,西也轟。但是,校長已經失信于學生一次,學生哪裏肯依他。
學生這一方,不免“鄙視”校長,覺得他沒有魄力兌現許下的諾言,立馬撤換伊登。而教師那一方,也不滿意校長,認爲他不能果斷平息風潮。教師們聯名寫信給校長,質問他打算如何處理學生鬧事。
接著,全體教員開始罷課。學生們針鋒相對,馬上宣佈,罷所有的課,要求撤換所有的教員。孫鴻哲兩頭不是,處境為難,只能辭職不當校長。發展至此,實在是沈仲章等人始料所未及。
父親雖是發動學潮的積極分子之一,卻不希望把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原本目的,只是要求換一些好教員。但到了這時,學潮已經控制不住了。父親他們畢竟只是本科一年級的學生,還有高年級的學生呢!有些一九二二年學生運動的領導人,當時還沒有離校。
反正父親覺得,說也奇了,幾天之內,那些安分守己埋頭讀書的唐山學生,一下子全變了。
當年的父親,對政治不甚了了。很多年後,他回首分析:一九二五年的時候,學校政治空氣越來越濃,學生分已經成左翼右翼。校園裏正在醞釀著政治運動,實際上並不在于教員的好壞,而是暗中有股勢力,就是要興起一場風波,把群衆的焦點引向政治,反對腐敗的軍閥政府。所以,儘管學潮一開始,確實與校外政治組織沒有直接關係,但到頭來還是脫不出黨派勢力的影響{13}。
父親一向不黨不派,可他晚年回憶生平時的自我“交代”,令我大喫一驚。
怎麽回事?父親坦白,在唐山大學鬧學潮期間,他沒有提出申請,沒有填寫表格,也沒有經過任何手續,可是竟然同時成為共產黨和國民黨的黨員,曾經持有兩份黨證!
緣由如此:因為父親是學運的主要發起人之一,在一些政治活動家眼裏,沈仲章一定是個願意獻身革命的“同志”,當然是組織裏的人。有次,父親在操場上做鍛鍊,有個學生走過來通知他:晚上幾點去某個教室,參加秘密會議。到了那裏,父親才知道是共產黨的會議。那些黨員問也不問,就把沈仲章當成當然的自己人了。
大概會後發現不是,或者就是想以這種方式壯大隊伍,過幾天塞給了沈仲章一份黨證。父親成為國民黨,也是給隨隨便便拉進去了。
這些革命者辦事這麼馬虎,給父親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還替他們擔心,這太容易給敵人打進來了。父親離開唐山的時候,自動交還了兩份黨證。
這段入黨又退黨的歷史,父親從未對我提過,直到一九八五年才説出來。
父親到了北大以後,好朋友中雖然共產黨、國民黨、什麼黨什麽派都有,可他自己一直不肯加入任何黨派。文化大革命過後,民主黨派開始“吃香”。父親有幾個老朋友在民主黨派當國家級的領導,曾要我動員父親加入民建或什麼黨派組織。父親回答說,他就喜歡無黨無派。
父親在學潮期間,主要是起“軍師”策劃作用,在臺上活躍的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謝大祺。謝大祺聰明能幹,敢想敢做。學運初起時,被推選爲學生會會長。謝大祺下筆行文又快又好,口才也十分了得。演講好幾個小時不必用稿子,鼓動性很強。
謝大祺對父親的影響很大,從某種意義上說,父親在政治上的啓蒙基本靠他。父親考進唐山大學,本來只想學習科技知識,走工業救國的路。謝大祺閲讀面廣,許多政治書籍父親并沒有自己讀,而是大祺看了之後,講給他聽的。同時,大祺承認沈仲章比他實際,善于分析,無事不找沈仲章商量,也受了後者很多影響。
父親對我說過幾次,如果他寫回憶錄,謝大祺值得專闢一章。這個想法表過不提,下面轉回到一九二五到二六年間的唐山大學。
且説唐山的學潮鬧大,全體學生與全體教師頂牛,各不相讓。校長孫鴻哲撒手,全校癱瘓。
有的學生從此走上投身革命的道路,而大多數同學卻是“墮落”了。成天逛街、打牌、抽煙、玩麻將什麽的,還有賭博的呢。父親也參加過打牌,有時一打幾天幾夜。又學會了抽煙,有次他與謝大祺兩人一夜抽了一缸煙,弄得滿屋子煙霧。第二天一早,別人開門進屋,以為着火了。
父親反思,他們發起學運,爲的是學得更多更好,可到頭來卻事與願違。再仔細想,伊登教授也是有可取之處的:他那別出心裁的招考政策,幫了沈仲章大忙。他要求學生無師自通,對好學者也不是件難事。父親的擅長自學,伊登教授有一份功勞。
父親説,其實時間長了,他與伊登或許還有可能交朋友。只是在當年,父親自己正年少,特別看不慣伊登的“氣盛”。出于書生意氣,要替那些因學得吃力而被“欺負”的同學出氣,煞煞“教霸”的威風。
父親回憶學潮過程時,講到他與謝大祺等初生之犢,敢把“不可一世”的伊登拉下馬的情節,對一開始的那種“布衣之勇”,還是自豪的。而運動演變到全體師生對立,各種政治勢力糾結,絶對不是他的初衷。
父親說過他早年的觀點:他贊同青年應該革命,但認爲不必人人都當職業革命家。學生還是應該讀書,木匠還是應該幹活。
父親預測前景也比較保守,認為革命勝利還要十年或幾十年,主張相關活動應該絶對保密。可對比較激進的“在黨”學生來説,這些“老人言”不中聽。大概正因如此,他們不再叫沈仲章去開會,父親漸漸脫離了學運領導的中心圈。
再說運動升級後,父親自己也不再起勁了。校長孫鴻哲卸職後,師生關係依然僵持。交通部三令五申復課,無人響應。上面先後派來過一兩個臨時校長{14},都解決不了問題。頭兒們走馬燈般的,亮個相,很快又不見了。
最後,交通部派來了一個年輕的新校長。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唐山大學引以爲驕傲的本校“產品”——茅以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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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以昇在唐山學生中間,名字響噹噹。傳說茅以昇畢業考試第一名,直接保送美國留學。
而更符合實情的説法大致如此:茅以昇從唐山畢業後,參加清華庚款留學選拔考試,得了個第一名,再去美國。他去康奈爾大學(Cornell University) 讀橋樑工程,一年就拿下碩士學位。再到卡內基理工學院,就是現在的卡內基梅隆大學學(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深造,兩年得到博士學位,據説是該校的第一個博士。
簡言之,茅以昇一路所向披靡,很爲母校唐山大學掙臉。
聽説老校友茅以昇接任新校長,學生們大感有望。他第一天到唐山,學生就搶先派代表團去拜會。學生方以幾個高年級同學爲主,父親作爲學運的原發起人之一,像是也跟去了。
他用親見親聞的口氣向我概述會談:年長學生中好像有的以前見過茅以昇,新老各屆學生相逢,不以師生禮儀相拘,交談融洽。以昇學長茅校長說,他完全理解學生,接受代表們的幾項要求,同意改組教師隊伍,改革教學方式。
第二天,教師方也“招”見了新任老闆。其間談了些什麽,學生們不曾打聽。
可是,那些只有當學生經驗的年輕人有欠考慮,很多教師原來教過茅以昇,切實的師生情誼恐怕强於名義上的校友“共情”。他們還天真地以爲,茅以昇曾經是學生,他的學生立場永遠不會動搖。
第三天,茅以昇召開全校大會,大家都滿懷希望地去了。
茅校長的講話,在學生們聽來,腔調變了,明顯受了教師的影響,與原先對學生的表態不一致了。學生們當場就起鬨,茅校長一看這架勢,話也沒講完,拔腿便走。
次日甚至當晚,茅校長就坐火車離開了唐山。不久從北京傳來消息,茅以昇馬上要求辭職。
不管官方文案怎麽圓其說,茅以昇第一次當唐山大學校長,前前後後加在一起,總共當了三天。多年後茅以昇又到唐山當校長,那是第二次,後話表過不提。
話回當年,茅以昇走後,交通部再也無人可派,學校徹底處于無政府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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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2}講述學運時,父親只說“教務長”。綜合上篇敘述以及校史資料,估計是羅忠忱。
{13}父親沒有説學運受黨派影響的具體内幕,可能他也不太清楚。參考上文注7中《唐山黨組》引文,中共“唐山地委”確實“領導學生進行革命活動。”我認爲,父親的感覺是有根據的。
{14}父親沒說名字,我也沒查到。估計可能不算正式任命,或者未存記錄。目前見到的資料,給人一個印象,好像孫鴻哲離任與茅以昇繼任緊緊連接,中間沒有空隙,而茅以昇任期“名義上”歷時半年。這個説法與父親的回憶不相符合,參見以下幾段的敘述。本文末尾“補記”中也有文字,略議這半年内的校長任期。
【(甲篇/全文)編者按】
本文原刊於《傳記文學》2017年第4期,冠以“本期特稿”,列爲首篇。《傳記文學》主編如此介紹:“沈亞明記父親沈仲章在唐山大學捲入學潮的經理,給予讀者一個理解學生運動的微觀白描……”全文較長,將分(甲)(乙)(丙)(丁)及(補)轉載。
轉發本文的促因如是:'春后雨前SE' 評論《沈仲章在唐山三部曲之二:熬過預科(上)》,言及:“沈仲章先生是世间少有的好人,亚明女士的文字引人入胜。偶然发现她是我的大学校友,只不过我是数学系77级,请代为致意!我根据您的博客转载的亚明女士的文章,也写了一篇,登在《唐院春秋》公众号,不日将会放在文学城。如果不是《沈仲章唐山三部曲》前两部的介绍,他在唐山大学的经历真是鲜有人知,十分期待读到第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