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湖北的村子都不大,冯家河属于最大的,也才四百人,从北头走到南首不到十分钟,东西向没直路、也只需五分钟。全村都姓冯,只有一家姓吴,队长却是这家的,因为要坚持共产党的领导。吴队长一直当到共产党改朝换代、分田到户。吴队长一早在村里喊人出工,日复一日,也喊烦了,喊着喊着,就破口大骂。但队员并不都是新媳妇儿,也不心慌,大家踩着自己的脚步,按部就班。
等劳力都出工去了,村子基本全空,只有未及学龄的孩童和照看他们的妇人。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地上掉根针都可以听到。如果遇到我生病或家里有别的事,姆妈就出不了工,有空衲鞋底儿。太安静了,有时她衲着衲着就打起了瞌睡,手里还拿着针线。姆妈实在辛劳,醒来还要自责,“真是磕困大!”
偶尔这个时候,村子里会有振奋人心的事情发生。
“磨——剪——子嘞——,锵菜——刀!”这样的吆喝声,往往是村子里唯一的响动。至于磨刀师傅打哪儿来,讲哪里话,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大家只关心他们做事,不在意他们说话。
“咚——,咚——”补锅的人敲铜锣,不太吆喝。锅上本来只裂一道小纹,但会漏掉锅里本就不多的油水儿,必须补。师傅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定要先狠狠敲打几下,做些进一步的破坏,让裂缝变大,这样才好施展他女娲补天的技艺。不砸烂一个旧世界,就创造不出一个新世界。一会儿邻家妇人拿来只铜盆,“师傅,这个能补吗?”他扭过头,点一点。锡壶呢?他摇摇头,“要找锡匠。”锡匠可是稀客,几年也难得见到一回,跟公社书记似的。
弹棉花的师傅也不吆喝,只挨家挨户问。只要有一家要弹棉花,他们就留下,长长的弹弓开始在棉花上吆喝不停,“空切——,空切——,空切——”虽然是机械的重复,却颇有悠扬的兴味。好几十年来,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听过像弹棉花那样优雅的声音。
从公社供销社往管理区送货的驴车会从村旁经过,赶驴车的二叔是本村人。每次碰见,父亲都会花一毛二分钱买瓶辣萝卜。辣萝卜脆脆的,最重要的是,上面可以看见油星子。父亲老买,是因为我喜欢。
炸爆米花的来了,总要在村里寻个空旷场子。不是他需要,是围观的小孩需要。他只顾转动火焰上的葫芦炸锅,小孩子们耐心围在丈把长的布袋两旁。围观的小孩越多,他的生意越好。火候到了,他将炸锅掉头、对准布袋入口,孩子们知道即将起爆,都捂着耳朵,等待“通——”的一声巨响,爆米花从炸锅里喷薄而出、进入布袋。新出锅爆米花香的浓烈,再长的布袋也封锁不住。流口水的小孩会拽姆妈的手,要去家里拿米。爆米花要用晚稻米才好吃,糯米最好,再加点糖就再好不过了。我从没让姆妈为难过,知道家里的米不够吃。我很少吃到爆米花,而且一辈子都不馋那玩意儿。
每年五月,油菜花开,放蜂人必定来。他们一来,便在河滩上摆开一箱箱、一长溜蜂窝,陈兵百万。蜜蜂一般不烦人,油菜花的金黄,瞎子也错不过。它们在油菜田里吆喝,边飞舞,边嗡嗡叫。
所有走村小贩或多或少,都会制造出些动静。等他们走了,一切又复归平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蚕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农村生活如此贫瘠枯燥,你会盼望他们的下一次。
这些走村小贩,有的跨县、有的越省,人世间有口饭吃不容易。有的口音难懂,他们靠手艺,不靠口才。但现在我发现全中国磨刀师傅的吆喝声好像都一样,北京街头的跟我小时候在湖北农村听到的完全相同,神奇啊。另外,到现在我也没闹明白,为什么他们不用出工、可以离乡走村?二叔是本村人,但全村为什么就他养驴、别人不养?
我们家养过羊,我放过。我人只比羊高一点,有两次天晚牵羊回家时,几只羊乱窜,几股绳拧到一起、难解难分,结果人和羊都只能原地踏步。后来村里割尾巴,不让养,卖的卖,杀的杀,对于我是少了道麻烦。我两位姐姐养过蚕,刚抽丝儿,不知道犯着谁了,也不让养,只好将蚕一锅炸了。
我到上学之后才知道,割的是资本主义尾巴。但我真正走上资本主义道路,可是在受党多年教育以后的事儿。
2007年我回过冯家河。村里没年轻人,连小孩都不在当地上学。走村小贩可能是再也见不到了,他们来了也见不着人,不会有生意。他们,跟家乡一样,都只存在于记忆里,好在还可以咀嚼回味。
磨——剪——子嘞——,锵菜——刀!
20250822
哈哈哈,这篇太有味道了。有《万生物》的风范,赞。:)
今天的第3发,真是好运:)
磨——剪——子嘞——,锵菜——刀——这句也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细一想,这个“锵”字还真不知道怎么写,今天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