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 Amundsen,我陷入了 “门罗情绪” (“Munro Mood”) (哈哈,这个词是我杜撰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是一个爱而不得的感情故事,但人物和行事都令人费解。上网搜索读后感也不得要领,直到看见有论者说这是一个门罗式的 “puzzle”,我这才释然。既然是谜团那就好办了,见仁见智,自由解读呗。
从框架看,这是一个职场小白恋上霸道总裁的俗套故事,参照夏绿蒂勃朗特的《简爱》。刚出校门的维维安来到偏远的阿蒙森小镇 Amundsen 开始教书。所谓学校,其实是一个专收肺结核病童的疗养院。维维安从多伦多来,她觉得冬日小镇有一种旧俄小说的美,沉静而忧郁。( “it’s like being inside a Russian novel.” p.36) 但她后来恋上校长埃利斯特,没有俄国式的决绝和惨烈,却是英国式的含蓄。再心碎也骄傲自持,如 Jane Austen 笔下的女主人公。
维维安很孤独。初来乍到,又不是本地人,融不进同龄女孩圈子。她们够友善,餐桌上递黄油给她(其实是人造黄油,二战时物资匮乏嘛),还警告她牧羊人馅饼里有土拨鼠肉!但学历和见识注定她们不是同类人。维维安打算工作挣点钱然后回去念硕士,女孩子们只想着找个合适的人嫁。 维维安听 CBC 电台广播长大,而她们一听到战争新闻就换台, 外面的世界或精彩或无奈都和她们无关。(It was just that whatever happened in places they didn’t know or to people they didn’t know or in times they didn’t know had to be discounted. It got in their way and under their skin. p.38) 至于几个护士,都是退休了再返聘,更是乏善可聊。
学校只上半天课,下午学生一律午睡。维维安无事可做,也试着午睡,但屋里暖气不足,被褥单薄,她睡不着。这个细节让我想起《十八春》里的顾曼桢。她逃出祝家后找到一份教职姑且容身。寒假学生都回家了,她无处可去,留在宿舍睡午觉。冬天午睡不同于夏日,睡得很不是滋味。
维维安唯一的收获是和少女玛丽的友谊。玛丽的妈妈在学校厨房做饭,但她在镇上另一所学校上学,因为她没有肺结核病。玛丽很为此不满,吵吵着要换过来。她活泼爱说笑,乐于为善:带维维安找到校长办公室;教她从镇上抄小路回学校,路上还捏雪球打跑了一只凶恶的大狗;邀请维维安去看她和同学出演的小话剧。但是维维安没有去,因为同一天埃利斯特邀请她去家里吃晚饭。
维维安为什么赴他的约?是对单身异性上司的好奇心。
埃利斯特是一个外科医生,中年,单身独居;婚史和子女不详。他给维维安的第一印象是专横,谈话时常常挖坑等人跳 (who posed questions that were traps for you to fall into. p.37)。他开学时提了一堆教学戒律,但有一次维维安以为坏了规矩不安,却被告知那些只是随口一说!那天埃利斯特做的晚饭有猪排,土豆泥,罐装豌豆,还有一个买的苹果派做甜点。谈话间维维安假装有一个男朋友,正服役海军。但被他揭穿。家里的藏书可观,还有一个移动电暖气,他邀请维维安自由出入,并配了钥匙给她。她犹豫。第二次约会,玛丽冲进来故意打搅他们晚餐。埃利斯特半哄半强制地开车送玛丽回家。维维安留在家里等他回来,吃了玛丽带来的情人节红心饼干。饼干太甜了,但她吃了一块又吃一块。(是因为在潜意识里觉得自己赢了角逐,从玛丽手里夺走了他?)埃利斯特回来后两人发生了关系。他准备了避孕套,还递给处女身的她一块毛巾。他说会娶她。(那么,是他赢了?从玛丽手里抢到了她?)送她回家以前,他扔掉了饼干。一块块红心抛落在雪地上,喂鸟。(也许只有鸟赢了?)
玛丽告诉维维安,她和安妮贝尔的生日都是六月。过十一岁生日时,埃利斯特教她们在湖里游泳。她们乘他游远,在他鞋子里灌满了沙子。下一个生日,她们在他家吃蛋糕。安妮贝尔生病吃不了,他就开车带她们出去,撕碎了蛋糕喂海鸥。海鸥尖叫着抢食,逗得两个女孩子大笑。她们笑得那么厉害,埃利斯特不得不停下车来抱住安妮贝尔,因为她笑得要咳出血了。维维安没见过安妮贝尔,她已经死了。她跟埃利斯特是什么关系?仅仅相熟,还是他的女儿?私生女?书里没有说。玛丽跟埃利斯特的关系,也像父女。但是书里没有说。
小说语言极美。长短句兼用,节奏感强,有苏轼说的文气,“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比如小说结尾,两人在人群里不期而遇, “It still seemed as if we could make our way out of that crowd, that in a moment we could be together. But just as certain that we would carry on in the way were going. And so we did.” (p.66) 文笔如此细腻,看得人无语凝噎。用词也准确,且有新意。中年人的面容是 “time-damaged faces” (p.65);冬天的白桦树,只一个 “brittle-looking” 就不言而喻了干枯,易碎,苍白,冷寂。。。。书里有幽默感。维维安一天舟车劳顿,到学校已经饥肠辘辘,在衣帽间等候时,发现了工人偷藏的一袋枣子和无花果。她很想偷吃两颗,但强忍住了, “I considered the ethics of stealing from a thief.” (p. 34) 自嘲和戏谑都是淡淡的,但又确实在那里微微闪耀,好像精巧的耳环或者项链在头发和脖颈间若隐若现。
门罗偏爱火车意象,小说里重复出现,带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我觉得火车那股一往无前的精神和力量,隐喻着时间和命运推人往前,不容抗拒,不可逆转。小说的开头,维维安跟玛丽的妈妈同车到了小镇,结尾离开时又跟玛丽共乘了一段。母女两个,首尾呼应,见证了维维安的来和去。
标题气坏的是觉晓吧:)
不过,我的总结并不牵强。文学艺术里,很多传统的或流行的故事都可归入“霸道总裁”和 “职场小白” 一类,如文中提到的《简爱》,电影《漂亮女人》,还有各种中外帝王宫斗剧,比如英国历史上的安妮博林和现在的英国王室。甚至童话,比如《灰姑娘》,《小美人鱼》,都是麻雀变凤凰的套路。为什么长盛不衰,因为观众喜闻乐见才子佳人,因为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
记得,读过。关于火车,也是我注意到,逃离的载体。没有火车不成Munro小说。
Munro式的不道白是留给读者的功课,考读者的悟性了。
Munro的小说有短篇的臻美,喜欢她写两代人关系,深刻。Munro题材关心女性、孩子与弱势者。
我们安省的骄傲了,特别她写多伦多的街道,有一篇是我家附近,和Union Station,亲切感油然而生。
我是这么理解(判断)所谓 “文气”的:不论读中英文书,我都在脑子里默默跟念,如果念到该换气的地方一个句子结束,这文气就正好。
小 C 的英文很好,读小说没问题的,多翻翻就读进去了:)
- 追忆把中文 (尤其古文)中的声韵拿来评价英文,让我想到在一定的意义上,文学艺术的美都是相通的。 我对英文的接受程度还是不能前进,应该跟自己对外文的掌控程度太低。所以很羡慕追忆可以享受英文语言的魅力。
谢谢追忆的精彩介绍!祝追忆周日愉快!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