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作词,“趋势庄、骚、经、史,无一点斧凿痕,笔力甚峭”,一生有词六百多篇,虽不如柳七易安重乐,亦和东坡“诗入词”有所不同。王国维点出一个“豪”字,笔者觉得恰如其分。前人写词,开口必先捂嘴,自稼轩出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南归的余生四十多年,尤其在上饶隐居时代是辛弃疾创作黄金期,这也印证笔者的观点,如托尔斯泰,曹雪芹该在生活安逸之时放能完成巨著一样,塞外蹄尘,腹饥劳作是造就不出好作品的。当然这六百多首词也不均为上乘,另有些是靠后人解释和“拔高”,比如《 青玉案 元夕》这篇名作,明清词家视为“平庸”,自最后一句被王国维借用做学问三境界才被传颂,全篇几乎用尽笔墨只为描绘元宵场面,灯,饰,人群之反复铺垫,为的是最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稼轩道出的是繁华极盛之中的孤独等待,而等待最后没有落空。
江神子 宝钗飞凤鬓惊鸾
宝钗飞凤鬓惊鸾。望重欢。水云宽。肠断新来,翠被粉香残。待得来时春尽也,梅著子,笋成竿。
湘筠帘卷泪痕斑。佩声闲。玉垂环。个里柔温,容我老其间。却笑平生三羽箭,何日去,定天山。
这首词和稼轩另一首《江神子 玉箫声远忆骖鸾》韵脚相同,都是和陈仁和韵而作,内容都是思念家人。但这首词下阕不同凡响,稼轩笔锋一转,写尽虽有一身英雄虎胆却无报国之门的内疚。词首“宝钗飞凤鬓惊鸾。”:“宝钗”是女子头上的饰物,梁武帝萧衍的《河中之水歌》有:“头上金钗十二行。”但笔者觉得这里就是女子的借代,凤和鸾是古代神鸟,鸾传说和凤同类。《山海经 大荒南经》:“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司马相如的《上林赋》有:“建华旗,鸣玉鸾。”。“飞凤”为凤钗在零乱的头发上歪斜欲堕似要飞走,照在绘鸾的铜镜里,一脸思念情人的憔悴而为即将消逝的青春容颜而心惊。此处有《诗经 卫风 伯兮》旁证:“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女子渴望与情人重新欢聚,可是却无法跨越万水千山,感性和现实在六个字中急转而过,读来心酸。“凤钗”“鸾鬓”常出现在文人笔下,可能唯有稼轩写得活灵活现,自古词传统是静,而辛词“喜”动。
“肠断新来”可理解为“新来肠断”每天有新的挂念和哀愁堆积在旧之上,直到暮色已过,睡在绿翠色被窝里,残留下在脸上粉香和整齐的梳妆打扮变得无用,此处也暗示女子独眠落泪,泪水沾湿脂粉,以及和头一句“飞凤”“惊鸾”相呼应。
“待得来时春尽也。”可以有两种注释,两种都可符合下文。一,终于等到情人归来,但春天也将结束。二,即使等到情人归来,今年的春天也将辜负。“梅著子,笋成竿。”梅花、竹笋都是春光正好的标志,梅花结成了梅子,竹笋长成了竹竿,表明春光远去夏季来临。此处用了周邦彦的词作典故,《浣溪沙 楼上晴天碧四垂》:“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
有“望重欢”希望与情人重逢,而即使待得他来,“春尽也,梅结子,笋成竿。”言下之意就是他就不该走,即使再来也辜负这片春色。这里的春色借代女子的容貌,正如刘庭信的元曲《双调 折桂令 忆别》:“欢欢喜喜盼的他回来,凄凄凉凉老了人也。”古人也有:“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时为弟兄。”稼轩用这个逻辑写尽“望重欢”,借用叶嘉莹的恩师顾随先生的评语,“稼轩用《水浒》笔法写《红楼梦》,此稼轩所以为稼轩。”
此词上阙辞论佳,而下阕意论佳。“湘筠帘卷泪痕斑。”:掀起女子房里遮羞帘子,看到的是脸上泪痕斑斑。掀帘子者是男主人,是渴望重逢的情人,泪痕斑斑大有李商隐“蜡炬成灰泪始干”之意,这里稼轩又引“娥皇女英”的典故:娥皇女英又称皇英。长女娥皇,次女女英,是古代神话传说中帝尧的两个女儿,姐妹同嫁帝舜为妻。舜的父母家族都试图陷害舜置于死地,终因娥皇女英助而脱险。舜继尧位,娥皇女英成其妃,后舜至南方巡视死于苍梧。二妃往寻,得知舜帝已死,埋在九嶷山下,抱竹痛哭,泪染青竹,泪尽而死。因竹子挂上斑斑的泪痕,变为南方的“斑竹”,“斑竹”也称“湘妃竹”,自秦汉起,湘江之神湘君与湘夫人的爱情神话被演变成舜与娥皇女英的传说。后世因附会称二女为“湘夫人”。娥皇女英死后,楚人哀之,将洞庭山改名为君山,并在山上为她俩筑墓安葬,造庙祭祀,墓地周围多植斑竹。晚唐武将高骈有诗曰:“虞帝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云水间。当时血泪知多少?直到而今竹尚斑。” 娥皇女英的故事引历代文人多情笔墨,前秦有屈原《湘君》《湘夫人》两篇绝唱,后有李白、常建、刘禹锡,直到民国鲁迅也写“不知何处吊湘君?”
“佩声闲,玉垂环。” :“ 闲”同“娴”,娴雅也。此时“佩”出声响和“玉”静而垂,一动一静烘托女子安静坐在情人身旁,无需任何修饰这样的重逢,只要静静守候胜过一切。“佩”有声更显得安静,参照王维《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空旷环境倒有几声人语鸟鸣更显得寂静无声。女子思念情人的哀愁在这寂静之中彻底升华,而同时这样的寂静为稼轩后句词做了极为反差的铺垫。正如上文提到的《 青玉案 元夕》铺垫对于词之起伏和张力是何为重要。
“个里柔温,容我老其间。”:大陆相当多的宋词或稼轩词集都写成“个里温柔,容我老其间。”而台湾大学和部分流行本中确有“个里柔温” 的写法。依照稼轩作词原文只有一种可能,笔者个人主张以“个里柔温”为原文可能性大,其原因有二:一 “温柔”是现代汉语用法,当出现分歧时,习惯般会选择现代用法。二,“柔温” 和后文的“容我”正好相对成绝妙的一对双声词,读来押韵美妙。“个”量词,“个里”即为一个村落,“可以容我安享晚年的村落”,《孟子 尽心上》:“制其田里,教之树畜。”江 淹《别赋》:“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柔温”一词,出典于汉文帝“温柔乡”,汉 伶玄 《赵飞燕外传》:“是夜进 合德 ,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语 嬺 曰:‘吾老是乡矣,不能效 武皇帝 求白云乡也。’”稼轩用肯定的语气道出“柔温之乡”能容我其间,为的是最后一句拔地而起,灿烂无比。
“三羽箭,定天山”引薛仁贵典故,《新唐书.薛仁贵传》:“诏副郑仁泰为铁勒道行军总管,时九姓众十余万,令骁骑数十来挑战,仁贵发三矢﹑辄杀三人,于是虏气慑,皆降……军中歌曰:'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后以“三箭定天山”谓大将武艺高强,声威服人。“三羽箭”象征了薛仁贵的技量和胆识,历史也给薛仁贵展示其神勇之面,可我辛弃疾也身怀“三羽箭”之胆识却报国无门。这正是“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人说辛词好,却难道出好在何处?辛有英雄经历,有诗人之感觉,而常人难以兼而有之。这一点稼轩似孟德,除了心肠、正义、慈悲,但他有诗人的力和诚、诗人之情怀。在中国诗史上盖只有曹、辛二人如此,大凡文人多无英雄经历,而英雄少有诗人感觉,曹与辛于此二者盖能兼之。一个英雄过于沉迷于现实,而又绞尽脑汁绝没有诗之感觉,一个诗人有诗之感觉,又往往逃避现实。稼轩承认现实而又想成就壮举的人,同时还是诗人。“杨柳依依”“雨雪霏霏”,“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中国诗之美实为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