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
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
彩筆昔遊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
笔者在全文篇首已讨论过《秋兴八首》之“秋兴”含意,现代通说为“宋玉之悲秋与诗赋之比兴”,钱谦益先生在《钱注杜诗》中提到,子美早年为求仕进,曾献赋三篇以展现其卓绝才华,诗人不会不知西晋潘岳《秋兴赋》,然笔者补充梁简文帝萧纲之《秋兴赋》更吻合子美《秋兴八首》首篇所营造的“玉露傷楓,山峡萧深,江波兼湧,风雲地陰。”之气象。在作第八篇补注之际,笔者还要提出“秋兴”另一种解释,这便是八首中第一首围绕“秋”启,第八首围绕“兴”收。“秋兴”两字锁住整组诗之首尾。第八首以诗人回忆昔日游览长安郊外昆吾,御宿,渼陂等地将整组诗之“兴”推向高潮,昔年春意下之豪情与现实之悲凉形成鲜明对比,意蕴远非单纯之怀旧可比。
汉武帝所建上林苑,地域广阔,横跨关中多地。据《钱杜诗》引杨雄《羽猎赋》所载,上林苑“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其中御宿为帝之离宫别馆,因供帝朝幸驻跸而得名。首联“紫阁峰陰入渼陂”涉及两个重要地标:“紫阁”即终南山著名山峰紫阁峰,“渼陂”则是秦汉上林苑十池之一的“西陂”,司马相如著《上林赋》曰:“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唐代文献中,“渼陂”“美陂”二名并用,此湖后于元末因战乱决堤,胜景不复。对于句中“陰”字解读,是理解本句之关键。一般解释多将其视为紫阁峰之“倒影”映入渼陂湖中。然从地理空间关系分析,此“陰”字更应解作“山之北面”。紫阁峰位于终南山北麓,而渼陂湖恰在紫阁峰之西北方向。古人常言“山北水南为阴”,因此子美所言“峰陰”并非简单的倒影,而指紫阁峰北坡之山体本身。笔者认为此句的景象应还原为:诗人身处渼陂北岸附近,向东南方远眺,终南山之紫阁峰巍然耸立,其北坡(峰阴)之山势似延伸与近处之渼陂湖水在视觉上连成一片,呈现“入”之动态感。以上解读不仅符合地理实际,亦更能体现杜诗雄大气象。将“陰”理解为山的北坡,比单纯释“倒影”更具空间感与层次感。
颔联“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之所以被后世誉为杜诗千古绝句,原因之一在于历代注家对其研究既深且广。笔者以下将以版本“香稻”与“红豆”之间分歧以及颔联关于“错综句法”展开讨论。《钱注杜诗》在香稻后注明:“草堂本作红豆,一作红稻。”而在后文注解处关于红豆注明:“沈括笔谈及洪兴祖楚辞补注。并作红豆啄餘鸚鵡粒。当以草堂为正。”笔者认为既然“当以草堂为正”,钱谦益先生何以“香稻啄餘鸚鵡粒”选作《钱注杜诗》正文?查阅宋元明历代注本,如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高楚芳《集千家注杜工部诗集》,王嗣奭《杜臆》以及钱氏之后的仇兆鳌《杜诗详注》等权威注本均作“香稻”,而钱氏所言“草堂本”尚不清楚属何注本,再读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四《艺文一》相关段落:
杜甫《武侯庙柏》诗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此亦文章之病也。又《秋兴》云:红豆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此语反而意奇。”
沈括作为一位治学严谨学者,此记录其当时所见杜诗集本中正是“红豆啄余鹦鹉粒”。他谈论重点是诗句之“语反意奇”即“错综句法”,和《武侯庙柏》诗中夸张尺寸问题置于“文章之病”之框架下进行讨论。综上,钱氏对“香稻”与“红豆”之取舍问题上,以遵循历代主流注本,但“红豆”作为重要异本不轻易舍去。
以律诗格律分析“香稻啄餘鸚鵡粒”与“红豆啄餘鸚鵡粒”均无碍,而以对仗分析,“香稻”对“碧梧”与“红豆”对“碧梧”在颜色上后者优,而“豆”毕竟为果实,稻穗与梧枝在形式上相似。再以整首诗子美以回忆昔年游昆吾,渼陂湖时一派国泰祥和之自然美景下,“香稻”似乎更和谐,然鸚鵡并非如麻雀、燕子一般的田间常见鸟类,若排除诗人文学创作之想象,有别于“红豆生南国”之红豆,若此“红豆”非指“相思子”,或为一种鸚鵡喜食之藤科植物果实,则“红豆”配“鸚鵡”在物性上更为贴切。在此笔者力荐钱谦益先生之判断,以“香稻”入正文,同时注明重要异文“红豆”乃审慎公允之做法。下文以“香稻啄餘鸚鵡粒”展开讨论。
上世纪二十年代胡适先生著《白话文学史》中批评杜诗为求押韵字序倒装,如“香稻啄餘鸚鵡粒” 读来就是不通,他甚至认为“《秋兴》八首传诵后世,其实也都是一些难懂的诗谜。这种诗全无文学的价值,只是一些失败的诗玩意儿而已。” 当时胡适先生引西方文论助“疑古”学风,他主张白话运动,认为中国自古就有白话文学,这与他以及相当一部分学者崇尚“文学达尔文主义”不无关系,笔者对于当时这股思潮虽可报以“了解之同情”,然此句的文本内涵与写作技巧,仍有必要作以澄清。首先叶嘉莹先生在其《杜甫秋兴八首集说》中提出“多重语法结构说”,这是解开杜诗独有之“错综句法”的一把钥匙。很显然“鸚鵡啄餘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确是诗句的本意,亦是胡适先生认同的字序,但这是白话而非诗歌。这与“黄河入海流”改为“黄河流入海”便意趣索然,其理相通。叶先生认为颔联应理解为:香稻之粒,乃鹦鹉啄余。碧梧之枝,任凤凰栖老。在此之上又叠加一个意思:鹦鹉啄余之粒属香稻,凤凰栖老之枝在碧梧。现代学界广泛采纳叶先生注释,并通常称之为“倒装句式” ,而所谓“倒装”仍是以现代白话语法为参照之描述,针对杜诗这种特定“句法错乱”,早在宋代诗僧惠洪在其著《天厨禁脔》中直接对此联提出“错综句法”论:“三种错综以事,不错综则不成文章。”表明宋人非但不认同“不通”,反而视其为一种高级有意为之的艺术技巧,体现诗人为追求更高层级之诗境,而有意对常规语序作调整。
那么子美创作此联是有意为之,或如胡适先生所言,为格律所迫之无奈之举?叶嘉莹先生虽精通格律,而在其著作或讲学中未提及这一角度的格律分析,笔者不揣冒昧试作补充。首先本诗首句为“昆吾御宿自逶迤”,其第二字“吾”为平声,末字“逶迤”中的“迤”为平声,且与第二句末字“渼陂”中的“陂”同属平水韵。因此此诗为“平起式,首句入韵”七言律诗。于是乎颔联范本格式为“仄仄平平平仄仄”与“平平仄仄仄平平”,原诗第三句“香稻啄餘鸚鵡粒”即“平仄仄平平仄仄”:以第一字平仄不论,第三字仄为“一拗”,而第四句“碧梧棲老鳳凰枝”即“仄平平仄仄平平”:同样第一字平仄不论,第三字平亦为“一拗”。因此原句第三字“啄”为仄声,范本为平声,对句第三字“棲”为平声,范本为仄声,此构成标准之“对句相救” ,在遵循格律之中灵活变通更显诗格高超,这便是“持枷锁起舞”之绝佳体现。
再看胡适先生认同的字序句,第三句“鸚鵡啄餘香稻粒”即“平仄仄平平仄仄”与原文一致,第四句“鳳凰棲老碧梧枝”即“仄平平仄仄平平”亦与原文一致。均第一字不论,第三字“一拗”完成“对句相救”。从纯粹格律角度分析,“胡适的字序”句在平仄、押韵和对仗方面均符合七言律诗要求。其平仄与原句完全一致,通过“对句相救”避免出律,押韵也与全诗保持一致,词性,词义及对应位置之平仄关系也维持对仗工整,因此“胡适的字序”句格律工稳,恰好证明子美在此“错综句法”并非不得已为之,而是有意为之。在原句“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中诗人之焦点在于“香稻”和“碧梧”,这才是两句的主语,而后通过“啄餘”和“棲老”这动词引出行为者“鸚鵡”和“鳳凰”,如此语序安排,使诗句意象更为鲜明,画面感更强。而“胡适的字序”句焦点非物像却是行为者“鸚鵡”和“鳳凰”,削弱原句中以物象烘托出之细腻氛围与悠远意境。笔者深感子美遣词造句无不经过深思熟虑,诗人“随心所欲”驾驭格律中,正因子美深知如何以最恰当之词序和意象安排,而呈现诗之最佳境界。
颈联“佳人拾翠”指古代女子春日郊游习俗,“拾翠”本意为拾取地上之翠鸟羽毛,此处诗人引典曹植著《洛神赋》:“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历代注家解“仙侶同舟”无异议,即子美初到长安曾与岑参兄弟同游渼陂湖。《渼陂行》是诗人为此次同游留下的乐府诗,首句便是:“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远来游渼陂。”南宋黄鹤在《补注杜诗》中写有作此诗之年代:“此天宝十三载,未授官时作。”天宝十三载即754年,当时子美居长安下杜城,联系前句“佳人拾翠春相問”笔者推定与岑参兄弟游渼陂湖大致在春季。《钱注杜诗》曰:“笺曰,此记游宴渼陂之事也,仙侣同舟,指岑参兄弟也。公与岑参辈宴游,在天宝献赋之后。”子美以颈联如此春风得意之佳境,引出“彩筆昔遊干氣象”,真为气击星象表,诗感帝王尊也。
尾联“ 彩筆昔遊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为《秋兴八首》组诗之最后一联,笔者认为亦是子美在彼时彼境最想诉说的内心情感,或亦可以这样理解,至此组诗的情感线索由开篇之“玉露雕伤”,攀升至回忆中“彩笔干气象”之辉煌顶点,最终又骤然跌落至“白头苦低垂”之现实深渊,完成巨大的情感落差。
“彩笔”引“江淹梦笔”典故,《南史 江淹传》:“江淹,字文通。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江淹少时梦仙人赠五色笔后文思泉涌,晚年又在冶亭梦郭璞索回此笔,自此才思衰退。历代注家对此句引喻诗人早年献赋而得玄宗赏识无异议,然对“昔游”之解读不如“干气象”详尽,笔者认为“昔”无疑指天宝十载献赋上朝见帝之时光,“游”的主语是“彩笔”,生辉之妙笔游离于洋洋之文章间,震“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观“凤凰威迟而不去,鲸鱼屈矫以相吸。”,如此恢弘篇章惊天地泣鬼神之巨力,映及天地间之气象可谓“干气象”。天宝十载即751年正月择吉日,唐玄宗率朝举行祀太清宫、祀太庙、祀南郊三大典礼,子美于前一年冬进三篇赋纪颂,即所谓《三大礼赋》:《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有事於南郊赋》。作品对偶工巧用典考究,展现汉赋遗风,子美科考不顺而以献赋展现才华,获玄宗诏试授官。子美有自叙:“臣生陛下淳朴之俗,行四十载矣。”《新唐书》曰:“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子美入仕后仕途不顺,又遇安史国乱,颠沛流离入蜀求生,落难到穷困潦倒而曾经之“彩笔撼动大气象”成为继续生存之理由。《莫相疑行》可作此注脚,此诗写于入剑南节度使严武幕职后一年辞官时所作,诗曰:“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辉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
唐宋文人作赋虽已不及两汉献赋来的“呕心沥血”,却依然以赋体展现个人才华之重要途径,上述子美作《三大礼赋》便是保有向朝廷献赋以求闻达之传统。汉赋为文学史留下了诸多鸿篇巨制,并创造出大量双声叠韵之联绵词,极大地丰富了汉语言词库。然汉大赋也确有内容较为浮夸,过分注重形式与文字堆砌之弊病,至中唐韩愈主张“道统”,提倡先秦两汉自然朴实文风,对赋之创作产生深远影响,而原有的献赋风格淡出主流。笔者认为赋这一文体之所以能延续至晚清,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科举制度之维系,自唐代科举设立律赋科目后,赋成为士子应试的必备之技,然也正因与科举捆绑过紧,当明代科举改用八股文、清末废除科举后,赋便失去其制度根基迅速走向衰落,其功用类似于科举废除后之经学,多转为学术考据领域而“读经”失去了原本意义。
尾联“白頭吟望苦低垂”为本诗终笔,亦是《秋兴八首》组诗之写作中心。钱谦益先生在《钱注杜诗》中推荐“秦州自古帝王州”为全组诗灵魂:“公诗如骇鸡之犀,四面皆见,故错综互举,以告知者。”此当作一家之言。历代注家以不同角度对尾联解读颇盛,笔者在此兹不赘述。以《秋兴八首》组诗整体分析,笔者认为子美在其创作该组诗之同一年代同一场合,在夔州作《咏怀古迹》,其中任何一联均可作该组诗之注脚,“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或“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赋诗动江关”。由此观之《秋兴》之“兴”,至此达到追忆之顶点,却又在瞬间跌落于现实之谷底。“彩笔干气象”是诗人心中无可忘怀的个人华章,而“白头苦低垂”则是此身历尽苦难后的唯一姿态。这惊心动魄之跌宕,不仅是诗人个人命运悲剧之总结,更是整个时代的辉煌与失落在他笔下的终极凝聚。
< 待 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