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黄广会战中国军队反击作战的战术运用
柯育芳
一
1938年7月底至9月底,中日军队在鄂东的黄梅、广济(今武穴市)地区,以保卫武汉的门户———田家镇为核心,进行了一场长达两个多月的激烈的攻防战,史称黄广会战、鄂东会战、黄广战役,或称武汉会战黄广地区作战。它是武汉保卫战(又称武汉会战)的重要组成部分。关于黄广会战中国军队的作战方针,多数论著都表述为以阵地战为主,并认为黄广会战中国军队失利的主要原因,是中国统帅部在作战指导上犯了严重错误,只注意单纯的、消极的阵地防御。①这种观点是不准确的。
对于黄广会战中国军队的作战方针,比较准确的概括,应该是“阵地战与运动战、正面阻击与侧面截击相配合”。②
之所以说这样的概括比较准确,一是它反映了黄广会战中国军队的作战实际。在黄广会战中,中国军队有大量的反击作战,对会战的进程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一是中国统帅部和负责具体指挥的第五战区及其右翼兵团,就会战中中国军队的反击作战,作出了大量的部署、指示和安排。在这次会战中,蒋介石和他的许多高级将领,采纳了毛泽东、周恩来等人的建议③,吸取了前段时间中国军队对日作战的经验教训,基本放弃了单纯的、消极的阵地防御的作战方法。
①郭汝瑰、黄平章主编:《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下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版,第828页。江涛著:《抗战时期的蒋介石》,华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82页。刘跃光:《论武汉保卫战国民党军失利的原因》,《武汉会战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30-133页。敖文蔚:《略论武汉会战黄广战役》,《湖北抗战》,军事谊文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页。周启先:《武汉会战中的广济田家镇战役》,《黄冈师专学报》1995年第1期。持此种观点的论著特别多,这里不一一列举,仅择其要者。
②程少明:《试析武汉会战中大别山南麓战场的战略地位》,《黄冈师专学报》1998年第5期。原文是“阵地战与游击战、正面阻击与侧面截击相配合”,“游击战”一词使用不当。
③《毛泽东军事文集》第二卷,军事科学出版社、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283-284页。
蒋介石对黄广会战中国军队作战的部署是:“广济阵地与田家镇要塞相连系,极为重要,应置重点于该地,集结兵力,纵深配备”; “太湖、宿松、黄梅据点,仅以必要各一部守备,为攻势之支撑即可,应以主力机动使用,由北方向南侧击敌人。”①第五战区右翼兵团制订的中国军队的作战方针是:“本兵团以决战防御击灭当面敌人的目的。拟于黄泥湖北岸亘大金铺、双城驿、亭前驿、二郎河镇、西北连山地占领数线阵地带,拒止敌之西进,依机动转取攻势,将敌压迫于长江方面捕捉而歼灭之。”②
武汉会战应不应该适当采用阵地战的作战方法,是评价黄广会战中国军队战术运用的前提。笔者认为,在武汉会战中,选择黄广地区作为对日作战的主阵地,在理论上是必要的,实际作战过程也表明它是正确的。
必要就在于,中国军队的战略中心是保卫大武汉,而保卫武汉就必须防止日军沿长江西进,中国海军实力远远不能承担这一重任,只有依赖陆军对田家镇要塞的护卫,通过要塞控制长江航道。如果中国军队采用运动战为主的形式,则日本海军更易长驱直入,日本陆军更易发挥其机动性强的特点。中日军队总体实力的对比,决定了中国军队是防御的一方,日本军队是进攻的一方。很明显,田家镇要塞是武汉的门户,保卫田家镇,是不能不在一定程度上运用阵地战的战术的。
正确就在于,黄广地区的地形,北为崇山峻岭,南为水田湖沼,日军的大兵团行动,新武器、重型武器的使用,都受到很大限制,只有宿松-黄梅-广济间公路可以通行,湖山之间,自东向西渐次狭窄,形成牛角,有利于我军逐次抵抗、节节阻击战略的实施。黄广会战前后持续达2个月之久,与黄广地区这一基本地形特点,有紧密的联系。
①蒋介石致白崇禧等密电稿(1938年7月26日),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转引自《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88页。
②《第五战区关于武汉会战右翼兵团之作战计划(1938年2月)》,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周恩来于1938年7月7日,在《新华日报》发表的《论保卫武汉与中国抗战的发展前途》一文中,就指出,在“保卫武汉战役中,运动战、阵地战应成为密切配合,游击战要准备发动”,“最好是能击败和阻止敌人于进攻武汉的山地之外,次之也要能侧击和消灭敌人于进攻武汉的山地之中,最后还要能截击和歼灭敌人于湖沼地带,这样才能达到直接保卫武汉的目的”。因此,要“在敌人进攻正面的近后方,以运动战配合(实施防御——笔者加)被进攻的部队,夹击敌人;在敌人的远后方,以广大的游击战……将敌人后方变为前线”。①这就充分说明,在武汉会战中,运动战、阵地战、游击战,各有其地位和作用,三者缺一不可,只是在不同的条件下各有侧重而已。那种简单地否定阵地防御的说法,是错误的。
二
作战方针的正确,说明中国军队基本战术的正确。问题的关键是,在具体的战争过程中,中国军队如何运用这一战术?战术运用正确与否,对战争的实际进程,必然发生重大影响。
笔者的研究表明,实施“阵地战与游击战、正面阻击与侧面截击相配合”的基本战术,影响其战术运用的实际效果,有两个关键点。一是“侧面截击”或称反击作战的作战时机、作战地点和作战力度的选择。一是各作战部队的协同。
①《周恩来军事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35页。
在第一个关键点上,即在“侧面截击”的作战时机和作战力度的选择上,中国第五战区右翼兵团有正确的一面,也有重大失误的一面。其中,正确的选择居于多数①,重大的失误主要有两次。
一次是8月下旬中国军队对黄梅地区的反击。这次反击作战的失误,主要表现在反击作战的作战区域和作战力度的选择不当。
在会战初期,中国军队在黄广公路北侧配置强大兵力,对中国军队非常有利,利用这一有利地形对日军实施侧击,效果因而也比较明显。对于这一点,战后日本方面所写的战史和当时参加战场指挥的日军军官,都是承认的。日军一向藐视中国军队,在其参谋机构对“敌情”的分析中,虽然仍称中国军队这次作战的“攻击能力不大”,但也不能不承认中国军队对日军“进行反复攻势”,日军第六师团的战术必须因此有所调整。②一位参加战斗的日军部队长也无可奈何地说:“我攻击部队是在严密防范敌人侧面攻击,以免头尾脱节的基础上不断向前向前的。18日夜,连辎重部队也持枪整队戒备,严防敌人从我侧面及背后偷袭。”③
但是,当日军放弃太湖、潜山、宿松,变换后方连络线(补给线)为江湖(黄梅小池口)方面后,中国军队在黄广公路北侧配置强大兵力的价值,就变得较小了,甚至可以说产生了消极作用。
这时,黄广地区的日军,只有其第六师团的大部共约5个步兵联队,炮50多门,战车约50辆,不到2万人,且已遭到第三十一军在太湖地区的多次有力阻击,疲乏不堪。而我军在这一地区有近7个军,共8万人。④在人数上中国军队占绝对优势,在装备上跟日军相比,也不相上下,不存在很多论著所夸大的差距。例如,第八十六军第一○三师就装备了性能良好的捷克式步枪、轻重机枪,特别是“重机枪性能较好,
①这方面的例子很多,这里不一一列举。
②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中华书局1979年中译本,第2卷第1分册,第142页。
③武穴市政协文史资料编委会:《武穴文史资料》第2期,第94页。
④文闻编:《我所亲历的武汉会战》,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183页。
能平高射两用,使用钢心弹时,可射穿轻型坦克的装甲”。①其他部队的装备虽有优有劣,总体装备水平与第一○三师接近。除此之外,兵团还有直辖炮兵3个团(有炮100多门,不包括各军所属炮兵),战车炮若干连②,我军兵力,包括火力,大大优于日军。日军有孤军深入之弊。毫无疑问,我军应该以主力攻掠黄梅,切断其新的后勤补给线,将战线适时延伸至黄广公路以南的广大地区,与宿松、太湖地区我军的作战连成一气,主动出击,歼敌一部。这时是我军积极进攻的最好时机。
第五战区右翼兵团适时发起了反击,但没有达到这次反击作战所应该达到的力度。中国军队反击作战的力度不够的主要原因,在于中国军队对于阵地战和游击战、正面阻击与侧面截击的侧重不同。在战术运用的过程中,作战重点是主要放在阵地战、正面阻击上,还是放在游击战和侧面截击上,不同情况下可以有不同的侧重,但在黄广会战中,从总体上讲,中国军队过于注重前者而轻视了后者。
早在战前右翼兵团制订的作战“指导要领”中,就规定,“我应以有力一部转取攻势”,而“主力应确保原阵地”,实际上是把阵地防御始终摆在主要地位,把反击作战摆在辅助地位。在敌军发起强大攻势、敌我力量十分悬殊情况下,这样作无可厚非,但在“敌滞留黄梅附近,尚无积极行动时”③,这样作,就显得过于消极保守了。
①《武汉会战——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1989年版,第179-180页。
②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③《第五战区关于武汉会战右翼兵团之作战计划(1938年2月)》,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这次反击作战的作战区域和攻击目标的选择,也是不正确的。主要表现在,右翼兵团指示的攻击方向多不正确,反攻的结果与中国军队的期望相反,中国军队主力有向北方山地退守的倾向。正确的选择应该是,深入黄广公路以南的日军占领区后方,主攻黄梅南部地区的小池口一带,切断或至少扰乱日军新的后勤供应。
从理论上讲,反击作战的作战力度,和攻击方向、攻击目标的选择,是有联系的。一般情况下,作战力度越大,攻击目标就越重要;攻击目标越重要,所需要的攻击力度就越大。对照这一理论,我们很容易看出,第五战区右翼兵团的实际作战安排,存在致命缺陷。
8月28日,第五战区右翼兵团派第一七六师2个团附野炮兵1个营的兵力,由西北向黄广公路以南及黄梅的江北地区攻击,派第六十八军以1个旅附山炮2门的兵力向黄梅县城东南攻击。①这两支部队的攻击方向基本正确,但由于兵力不够,加之担任攻击的部队作战意志不够坚决,不能实际完成攻掠“黄梅的江北地区”的任务,所以,攻击没有产生大的效果,两支部队很快就后撤了。
同日,第五战区右翼兵团还派第二十九集团军之一部,即第一六一师主力,同时发起进攻,并获得一定战果。但这支部队的攻击,拘泥于恢复中国军队的原有阵地,大多没有深入黄广公路以南的地区,只能算是阵地争夺战,对整个战局的影响也不是很大。
①李品仙致蒋介石密电(1938年8月27日),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转引自《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07页。
与此同时,在第五战区右翼兵团的指挥下,中国第七军攻克太湖,第十军收复潜山。相比之下,这两个军的实际作战价值就更小了。中国军队收复太湖、潜山,主要的不是中国军队作战努力的结果,实际是日军的主动撤退(虽然是在中国军队的压迫之下)①,国民党军队的将领却呼之为“湖广大捷”②,陶醉于所谓的“胜利”之中,白白浪费了当时战场上两个最有战斗力的军,确实可惜。
由于反击作战的作战力度和攻击方向、攻击目标的选择的不正确,中国在黄广地区的近8万大军,实际是坐等敌人来攻,耽误了约一周的作战有利时间。中国军队后来的被动,与此极有关系。
必须指出的是,第五战区右翼兵团对黄广地区的实际作战指挥,与蒋介石的构想也是有很大出入的。蒋介石在9月2日给白崇禧的密电中指出,除刘汝明(第六十八军)、王缵绪(第二十九集团军)、覃连芳(第八十四军)部外,“其余各军应以重点指向宿松、黄梅中间地区侧击敌人”,“对宿松以东,仅以徐源泉部担任牵制的攻击可矣”。③相比之下,蒋介石的构想更合理一些。当然,蒋介石的构想到此时已失去了实施的最有利时机,是“马后炮”,因为日军此时在黄广地区的集结已经完成,并开始反攻。敌我力量的重大变化,使战机稍纵即逝。
三
中国军队黄广会战反击作战的第二次重大失误,发生在9月上、中旬。这次的失误,既有选择反击作战力度不够的问题,也有选择反击作战时机不当的问题。
①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战史室:《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中华书局1979年中译本,第2卷第1分册,第156页。
②《武汉会战———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1989年版,第222-227页。
③《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17页。
9月上旬,日军一部突入中国军队在广济地区的笔架山、田家寨、后湖寨、五峰寨阵地,并有迂回田家镇要塞的企图。面对日军新一轮的攻势,李品仙不仅没有选择反击作战的方式,以攻为守,反而采取了消极防御的方针。他重新调整了我军的战线,以一部集结于黄泥湖以北至栗木桥一线,主力则集结于界岭以东高地,准备在他以为最有利的时机再采取攻势作战的方法。
李品仙的这一部署,将广济(指当时的广济县城,即今武穴市梅川镇)-武穴公路暴露在日军面前,使日军轻取武穴。武穴一失,日军攻占田家镇就处于更加有利的地位。其实,日军突入笔架山、田家寨、后湖寨、五峰寨阵地,只是对我军战线之一角的突破,突入的日军数量并不多,被日军占领的阵地标高也只有百米左右,我军退守之阵地仍处于非常有利的地位,大佛寨及其以南阵地也无变化,仍在我军手中,第五战区增援部队(第五十五军)的到达,则只需半天时间。此时,第五战区右翼兵团应该命令部队采取反击作战的方式,夺回已失阵地,并不惜代价坚守,等待增援部队并准备实施反攻,而不能以一处一时之失,影响全局之部署。
仅从当时我军的作战兵力来看,这时中国军队进行反击作战的时机似乎不成熟。由于连续作战,我军伤亡的确很大。到9月中旬,第五十五军能作战的部队只有不足2000人(原有12000余人,病员7000,此次作战伤亡3000余人),第六十八军有2000余人(西北军不习惯江南湖沼地区作战,病员也较多),第二十六军4000余人(到9月20日只有2000多人①),第八十四军实际只有4个团,第八十九军有2700人,第一七六师约2个团。②
①肖之楚致蒋介石密电(1938年9月21日),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转引自《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37页。
②李品仙给军令部的电报(1938年9月12日),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第三十一军实际不到1个师,约4000余人①,此时,整个右翼兵团的作战主力实际只有第七、第四十八军各2个师。以上合计,中国军队在黄广地区的总兵力约有4万多人。
但是,日军的困难更大。此时,日军“死伤甚众,已无力继续进攻,因而构筑工事,转为守势,……等待补充”。②在此前后,日军在这一地区的兵力,最少时只有3000余人,最多时也不到1万人③,不及我军的四分之一。中苏空军则连续出击,不断地袭击日军前沿机场和登陆部队,在七、八月的作战中,共计炸沉大小敌舰40余艘,炸伤23艘④,给日军以长江为唯一通道的后勤供应,和在沿江地区的登陆,带来较大的困难。
由于李品仙不仅没有利用日军的这一困境,适时命令部队夺回已失的阵地,反而于9月6日晚8时下令兵团主力转移至“广济西北双方高地”,只留下第二十六军“协助田(家)镇第二军之作战”⑤,实际是放弃广济和田家镇。这样,当然就不能实现战前右翼兵团确定的“以主力于广济东南地区协力田家镇守备区第二军之作战团,守黄泥湖、广武湖北岸山地”的计划,使右翼兵团的主力离预定的作战地域越来越远了。右翼兵团的主作战地域,原定在广济“东南”地区,现在在广济“西北”地区。李品仙的一纸命令,使中国军队的作战南辕北辙。
①《陆军第三十一军广济附近战斗详报》,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②郭汝瑰、黄平章主编:《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下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版,第827页。
③《广济县志》,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4年版,第281-282页。
④陈应明、廖新华:《浴血长空——中国空军抗日战史》,航空工业出版社2006年版,第85页。
⑤李品仙致蒋介石密电(1938年9月6日),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转引自《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23页。
对此,蒋介石极其不满。他接到李品仙呈递的有关撤退命令的报告后,立即致电白崇禧等,指出:
往者本委员长以顾虑我军装备、训练及战略上之关系,未遽下攻击命令,兹者敌愈深入,其后方唯一连络线——长江航路,舰船不断受我要击损害,补给大感困难,我则在国内作战,随地均可补给,且山地作战,敌重兵器失其效用,是装备上敌我已处对等地位。故我军黄、太、宿及岷山大屋之攻击,敌一战即溃,足证其战斗力已日趋脆弱。此诚我争取最后胜利之良机,非以攻为守、转守为攻,不能保卫大武汉,无以收抗战成果,希即部署所属并使咸喻斯旨,以旺盛之企图,转移攻势,努力杀敌,争取最后胜利。国家存亡,在此一举,其共勉之。①
蒋介石的电报,虽然夸大了我军的优势,但其基本精神是正确的。对此,白崇禧也有认同。他认为,我军确实应“改取机动配置,正面仍以一部守御,主力集结敌之侧背,求其弱点,相机攻击,断其后方连络线,以此广大地域,运用广大面之运动战”。②在白崇禧的督促下,9月7日,李品仙命令所部于8日开始实施反击。③
但由于前此李品仙已下达了撤退的命令,且各军在撤退时又形成了混乱的局面④,影响了我军反击作战的力度(特别是作战意志),加之我军新阵地离原定作战地域越来越远,所以反击作战的效果很不理想,有隔靴搔痒之弊,
①《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23-724页。
②白崇禧致蒋介石密电(1938年9月6日),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转引自《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24页。
③这次反击作战的具体部署和实际经过,见郭汝瑰、黄平章主编:《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作战记》下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版,第827-828页。
④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不能从根本上解除日军对田家镇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蒋介石在9月11日明确要求“我各军应乘敌立足未稳、增援未到之先,各以放胆之行动,更尽最大之努力,对孤悬之敌再加猛烈攻击,以求收彻底胜利之成果”。①后又在18、19日给李宗仁的密电中,要求李宗仁亲自督促所部,确保田家镇北侧的安全,并批评少数部队,“或对敌情侦察不明,或对友军支持不力,迹近观望,予各个击破之好机,无异坐以待毙,影响全局,殊堪痛恨”,表示,“如再有互相推诿、观望不前,致失机宜,定予严惩”。②在蒋介石一再施加的压力下,李品仙被迫一再发起反击。但此时已回天无力,反击作战的时机和反击作战的力度,都不可能达到战场的实际要求。
就在中国军队一再错失良机的时候,黄广战场的情况发生了对我军极其不利的新变化。9月8日至14日,由于中国军队的反击作战没有达成实际的效果,在广济地区的日军得到了比较好的休整,且补充了新兵3200人,战斗力有了相当程度的恢复。同时,日军还命令海军第十一战队与在广济地区的原有日军联合作战,并增加了数十架飞机和20多艘军舰的支援。稍后,又命令第一一六师团第二十联队进驻广济地区,防守日军在广济的新占领区。这样,日军在广济地区的作战能力,就达到了空前的水平,是中国军队所望尘莫及的。在日军新一轮的强大攻势下,田家镇终于9月29日陷入敌手。
①蒋介石致白崇禧密电稿(1938年9月11日),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转引自《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28页。
②《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35-736页。
第五战区右翼兵团的这次反击作战,前后长达半个月之久,是黄广会战中国军队反击作战最持久的一次,仅9月22日至29日的战斗就歼敌近7000人①,予敌以重大打击,延缓了日军攻占田家镇的时间。中国军队为此也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却未能完全达成预定的作战效果,未能取得最终的胜利,是令人深思、引以为戒的。
四
中国军队在黄广地区的反击作战中出现重大失误,有两个方面的重要原因。
(一)许多将领对前线情况不明、情报不准,甚至故意夸大敌情,导致判断失误。例如,上面所提到的第二次重大失误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国军队指挥机构对日军动向不清。李品仙一直以为日军的主攻方向是蕲春,直到9月22日,才发现日军的主攻方向是田家镇②,但此时的发现,已经太晚。知彼知已,方能百战不殆,自古以来就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①《广济县志》,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4年版,第283页。
②李品仙致蒋介石密电(1938年9月22日),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转引自《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38-739页。
(二)国民党军各级将领有畏敌情绪,作战意志不坚决,经常萎缩不前,影响了战地指挥官实施断然反击的决心。如9月中旬,李品仙命令第一六一、一六二师向双城驿方向主动出击,但两师互相推诿,行动迟缓,毫无进展,每晚只派小部对敌夜袭,拂晓即撤回原阵地。所以,第一六二师保存得非常好,每连除普通师编制外多配备轻机枪4挺,另有川造冲锋枪2枝、小迫击炮2门。①
另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材料是,直到会战结束的当年10月,陈诚仍认为参加整个会战的日军有60多万人以上②,实则只有30多万人。这个极端夸大的数字,就是国民党军各级将领层层虚报所得出来的。如多云山战斗,日军只有4个步兵中队、1个重机枪中队、炮数门,人数不过数百,中国方面的作战部队在向上级的报告中,竟称敌有数千之众,虚报的成份也未免太大了。
夸大敌军兵力,尽量缩小自己的兵力,谎报战争中自己的实际损失,是国民党军将领的普遍作法,连第五战区右翼兵团司令李品仙本人似乎也不能例外。例如,关于第六十八军的实际作战兵力,李品仙给军令部的报告,说只有2000余人③,而第六十八军给军令部的报告,却说有6000多人(报告称第六十八军所属除独立第二十九旅有3000余人外,每旅有1000余人,全军有重机枪27挺)④,两者相差很多。
①李品仙给军令部的电报(1938年9月15日),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②《武汉日报》1938年10月9日。
③李品仙给军令部的电报(1938年9月18日),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转引自《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35页。
④刘汝明给军令部的电报,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五
关于各作战部队的协同问题,中国军队在这方面的表现就更差了。它是黄广会战中国军队反击作战未能取得预期战果的另一重要原因。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如炮兵和步兵的协同太差,就使中国军队的反击作战效果大打折扣,当时,国民党军队里就有人评价炮兵在反击作战中“几乎未发挥大的作用”。①再如第一八八师师长刘任、副师长刘建常在黄广会战之前都没有实际战场指挥经验,到前线后既不明敌情又不与友军联络,就草率发起攻击,对所配属的炮兵第五团,不给任务,不指示射击目标,结果当然是第一八八师遭受极大损失。②有关这方面存在的问题,以往论著有很多论述③,这里就不琐赘了,主要分析其产生的原因。
首要的原因,是中国参加黄广会战的各军,分属国民党各地方实力派,有广西军、贵州军、川军、西北军,他们有各自的利益考虑,保存自己的实力,是他们在这次作战中考虑的重要因素之一。这方面的例子很多。第二十六集团军总司令徐源泉就是其中的一个典型,战后被撤职查办。再如第八十四军第一八八师团长黄伯铭,因一战就即逃,事后被处死。黄广会战实际是众多国民党“杂牌军”参加的一场会战,希望这支“杂牌军”在会战中有很好的协同,是不可能的。
①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②文闻编:《我所亲历的武汉会战》,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187-188页。
③见敖文蔚:《略论武汉会战黄广战役》,载《湖北抗战》,军事谊文出版社1995年版,第584页。
其次,各部队临阵换将,本是兵家之大忌,更增添了他们之间协同的困难。在这次会战中,作为基本战略单位的军、师一级的指挥员,绝大多数都是新上任的。据笔者的不完全查实,在参加会战的各军中,新上任的军长有:第四十八军军长张义纯(7月7日接任,9月13日又由区寿年接任)、第三十一军军长韦云淞(2月16日接任)、第四十四军代军长彭成孚(军长王缵绪临战不到前线指挥,9月25日,彭成孚又调任第六十七军军长)、第七军军长张淦(6月21日接任)、第八十四军军长覃连芳(6月21日接任)。新任军长超过了半数。战前新任的师长就更多了,如第二十九师师长许文耀(6月5日)、第一二一师师长牟庭芳(4月4日)、第一三一师师长林赐熙(6月21日)、第一四九师师长王泽峻(3月19日)、第一七○师师长黎行恕(5月)、第一七一师师长漆道征(6月)、第一七四师师长张光玮(9月19日)、第一四三师师长李曾志(6月4日)等,师长几乎全部是新上任的。①其他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如第三十一军第一三八师临战前改归第七军指挥,没有时间较充分地构筑工事,第一三五师师长苏祖馨因病住院,只能由副师长代理。②等等。
第三,命令多次变更,各部队调动过于频繁,也是协同性差的重要原因。第二十六军原在平汉路南段整训,调江南第九战区不到一周又调回长江北岸。第五十五军由江南调到江北不到一周又调江南,中途又折回江北。③小池口防御原为第八十四军担任,日军登陆前忽令第六十八军第六九一团接替,当第六九一团行至小池口以东的王家霸时,小池口的重要屏障段窑已经失守,守军也去向不明。交防都不能完成,还谈得上什么协同!
①根据曹剑浪著《国民党军简史》(解放军出版社2004年版)上册第360-396页的相关内容整理而成。
②《陆军第三十一军广济附近战斗详报》,国民政府军令部战史会档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
③《武汉会战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72页。
第四,指挥系统设置比较混乱。例如,李延年当时被任命为第十一军团军团长,名义上可以指挥第八、第五十四军,实际是“各自为政,各行其是”,他所能指挥的只有第二军和田家镇要塞守备部队。①再如,田家镇位于江北,它的得失与第五战区右翼兵团的作战有密切的关系,却不归第五战区指挥,而归江南的第九战区指挥。
总之,黄广会战中国军队的基本战术方针是正确的。但这一基本战术方针,在黄广会战中国军队反击作战的具体运用中,有正确的一面,也存在许多重大失误。这些重大失误,与黄广会战中国军队的最终失利,紧密相连,影响了武汉会战的实际进程,是研究武汉会战不可忽视的重要内容。
①《武汉会战——原国民党将领抗日战争亲历记》,中国文史出版社1989年版,第169-170页。
(柯育芳,武汉理工大学教授)
原载:《抗日战争研究》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