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知秋

秋风起深壑,秋叶舞商弦。 我在山头坐,静观秋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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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娜:百日知青

(2009-05-29 09:12:54) 下一个

百日知青

·宁娜·

中学时代的我患左派幼稚病。动不动就认为自己脸不够黑,心不够红,手上老茧不够厚,需要锻炼改造啥的。最欣赏的口号是:不做“温室里的花朵”,要当 “暴风雨中翱翔的海燕”。那年的政策是我不下乡留城待分配。想到缺少“广阔天地” 的人生一课,心里惜惜然戚戚然的。刚好老妈要去苏北一农校讲课一百天,推广种绿肥,改造盐碱地。我急吼吼地打了“三横压两竖”的军式背包,背上就跟着老妈 “翱翔”了去。

到的那天刚下完雪,田埂上烂泥到处。脚上很快拖了泥磨盘。老妈说这就是盐碱地,因含盐碱而不上冻。路过的老乡见到咱的狼狈样,递了树棍让除掉泥,又教我们把干草绑在鞋上。艰难跋涉一个小时后,农校的几间简陋平房终于在望。一放下东西,我就四下里打听旁边村里“最穷的贫下中农”,要与人家“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最穷的人家很快找到了。户主是这家的大女儿刘芳,与我年龄相仿,人很漂亮,爱说爱笑,可惜只上了三年小学。妹妹刘霞没读过书,不爱说话,别人说话时就在一旁静静地闪着大眼睛。家里全部的劳动力就是这姐俩。刘芳的父亲是村里的 “秀才”,字写得极好,但身体极差,只能帮队里抄抄写写,挣点零碎工分。母亲曾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美人,现在也病病歪歪,不能下地干活。

第一次跟着刘芳去她家时天好冷:嗖嗖的寒风割脸,纷纷的细雪迷眼。她家的房子是土坯堆的,窗户是一个方洞,塞着干草挡风。大白天黑乎乎的屋里传出几个孩子的琅琅读书声。我一进门,就听土炕上一通骚动,五六个小男孩一齐往一床破絮里拱,一个小的爬得慢了点,被挤在外面,露着光光的小腿小屁股。他们先用一排好奇的大眼睛瞅我,然后不好意思地咧出一排排小白牙。炕上的骚动平息后,灶边的干草堆又哗哗地响起来,一个小脸黑黑、穿着单衣的小姑娘钻出来,瞪着大眼睛瞧我。她是刘芳最小的妹妹,5岁。这家共9个孩子。刘芳妈把摊在外面草席上的山芋干拿进来和我打了招呼。她的衣服和身子同样单薄,不到40岁看着象60多。屋里除了那铺土炕,还有两张用粗绳子网的床。灶台上几个当碗用的小瓦盆摞在一起,锅里是漂着几块新鲜山芋的稀豆糊。屋里没有桌子板凳。刘芳说天冷,弟弟们没法去上学,在家让大的教小的吧。说着,还给我看了撕得只剩下一半的课本。我默然。同吃同住没戏了,那就同劳动。从那天起我成了队里的临时社员,吃住在农校。我跟队长说工分我不要,都算到刘芳家吧。
那个冬天,队里的农活主要是在我妈指导下改造盐碱地。我们挖掉表土,铺上肥土,种上耐盐碱的红花草。待长旺后用犁翻下肥田。老妈讲,连种三年,土壤的含盐量就降到正常作物可以生长。开始装了土的木轮小车不听使唤,在田埂上被我推得七扭八歪,逗得大伙直乐。他们讲,我要是小伙子,迎亲时准把新娘摔翻到沟里。哇,这推土的小车就是花轿!经过锻炼,我慢慢推象了样,能把稳车子,小跑前进。开头咱挑土的姿式也可笑,双手抱住扁担一头往上托,人扭来扭去跳之字舞。等红花草种上了,咱挑土也毕业了,不仅挑出了样子、节奏,甚至还有些美感。

晚上我和村里的小大姐(姑娘)们在油灯下听刘芳爸讲岳飞抗金兵、杨家将的故事。没故事听时就学纳鞋底。刘芳送了我一个鞋锥子,我学样在摇曳的昏黄灯苗下,用鞋锥在头上蹭一下,往鞋底扎一下,穿针过眼,把鞋线抽拽得哗哗响。姑娘们的身影映在土墙上,让我觉得自己坐在支前做军鞋的革命影片中。

苏北是棉区,做鞋用的线是用去籽的皮棉捻的。我的悟性还不错,没几天就把线捻得光滑匀称,劲儿上得不紧不松。“城里小大姐会捻线” 在村里一时传为美谈。一天我被领到一老太太家,让她瞧瞧我的线。我把线砣儿递上,老人眯眼看了看,摸了摸,咧开没剩什么牙的嘴讲,可以说人家了。众人大乐。刘芳问我城里小大姐怎么说人家?自由恋吗?不等我回答众人又大笑。好像自由恋很是荒唐滑稽。我申辩:自由恋怎么不好啊,刘巧儿还自己找婆家呢,自己作主不好,包办的好吗?谁知小大姐们一起反驳我:老辈是过来人,知好歹;你没嫁过人知道什么是好啊,再说,父母又不会害你。得,旧思想挺顽固呢。

我们曾去一户人家瞧“喜事新办”。所谓“新办”就是不闹洞房搞酒席,要革命化。那新郎倌个儿高高的,人帅帅的,不过一直沉着脸。新娘子坐在炕上,穿着红袄,盖着红盖头。嫁妆是一个印着喜鹊登枝图案的红脸盆和一口漆了红的箱子。小桌上毫无生气地放着两条巴掌大的鱼和三小碟素菜。我们没有热闹可瞧,转一圈蔫蔫地出来了。小大姐们说那新郎倌搞了自由恋,爱上高中同学,他妈一定要他娶娘家村的这个文盲媳妇,不依就要死给儿子看。第二天,那新娘子便下地干活了,眼睛肿着,显然是哭了一夜。大家都避开她的眼睛,只夸她红袄里的的确良衬衣好看。“托人在城里买的”,新娘子撑出的一丝笑容里带了一点骄傲。据讲,出嫁的红袄由婆家打理,贴身的衣服得是嫁妆,表示与娘家贴心。

那天我们在棉田里摘最后一茬棉花,不论好花僵瓣一律拿下。我问刘芳年底分红可分棉花?分,一人几两。分到手就卖了换钱了,肚子更重要。城里也分棉花吗?不,发定量供应的棉花票。我的棉袄攒了三年票呢。正干着聊着,忽然有人喊了一嗓子--“跑反啦”(当年躲日本鬼子的词),年轻媳妇们扔下棉花袋眨眼跑没了影。我忙问:“什么事?什么事?” “跑结扎”,刘霞凑到我耳边低语。“结扎”是什么?我实在愚不可及。姑娘们只顾了看,不理我。不远处的棉田里,一妇女的花袄隐约可见。大伙儿往远处道上一看,还没来人,急忙轻声唤她过来,告诉她把袄反穿,把头扎进棉包顶上一头花絮,躲远点。紧张了大半天,结扎的人也没见来,不过媳妇们都没敢回来干活。

队里的活干得差不多了,我随着大队派出的人马驻扎到十里外的水利工地学大寨,搞会战。头天晚上,公社放映队在农校前面放了电影《红旗渠》和《春苗》。早晨,拉着粮草浩浩荡荡准备出发的队伍被耽搁了半小时--村里最漂亮的媳妇上吊了。她丈夫抱着脑袋蹲在门口,一旁扔着上工地的行李卷。听人说,那男人不肯去工地,讲没被子。队干部把他批了一通,说他破坏学大寨。一大早,他媳妇把家里惟一的被子替他卷上,自己不见了。小大姐们说她死得聪明,不然丈夫一走,垂涎其美色的队干部就可以去随便调戏她。刘芳说上水利多好啊,有香香的大米饭吃。第一天中午,七八十口子只有一棵白菜,一捧辣椒,剁碎后撒上几把粗盐,又咸又辣。用筷子挑一点就哈下一大碗饭。我问队里哪来的大米?没见种水稻呀。他们回答:国家发的救济粮。这会子把救济粮吃了,那到春天青黄不接时可怎么办?哪想那远,吃了再说,自己不吃,会调配去支援别的穷队。先吃大米,吃光再吃面,最后吃山芋豆子。“再后来呢?”“饿肚子往回撤”。第二天白菜辣椒没了,只有白饭。我妈听说后从县城买回十斤咸疙瘩,送到我们队的工地。一转眼,疙瘩不见了。再一问,说是拿去孝敬队干部了。我的革命义愤陡然发作:咸疙瘩不给流氓吃!我追去讨,说是已转手孝敬正描绘“清清渠水映蓝天”的公社干部啦。姑娘们看到我鼓着嘴回来,笑:那媳妇都死两天了还生这大气?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哪年不为水利工程死几个?我问挖大渠干什么?刘芳一脸迷惑,说大概要“绕太行”吧。“绕太行”的是河北林县的红旗渠,咱呢?不知道。咱公社的水利工程没个谱,今年横着挖,明年填了竖着挖;生土翻上来,熟土翻下去。“工程表面光,一场大雨就冲光。”不过没人担心,反正明年来了新领导蓝图要重新描画。

夜晚,我与姑娘们挤在窝棚里的草铺上,说笑打闹。我教她们唱《春苗》插曲:“翠竹青青哟披霞光,春苗出土哟迎朝阳…” 。她们教我唱淮海戏。“一根藤上两朵花啦,理论会上遇亲家啦,...”。其中一句词儿是“我队还办起了万头猪场啊”。我嗞嗞地笑,不到百人的生产队,怎么养万头猪啊。我们小学教农知课,讲猪是农家宝,生产少不了。为活学活用,学校特地砌了两间猪舍。因为没有贫下中农亲临指导,舍门统统朝了外。每天打扫时猪们要出此门进彼门地折腾。全校高年级同学两人一组三班倒负责喂。我和一女生天不亮就起来到各家各户找掏米水,拌猪食,扫猪粪,为农家宝忙得天昏地暗。要说造孽,天天被城里食堂的剩饭菜供着,买来时的两头肥猪居然被我们喂得精瘦。身材细长的猪们每天运动员般飞越围栏,在家属楼区乱钻乱窜。那阵儿时不时就看见班同学拿着树枝,满头大汗地上演追捕。学校后来好说歹说地求附近农民免费收留两头苗条猪精,总算把“农家宝”请走了。小大姐们听了在铺上乱滚,笑到岔气。刘芳说还是他们队长有办法,专门给领导瞧理想的雏形。上面下来视察时,他就指着寸草不生的盐碱地上盖的三间空猪圈讲,这是我队“万头猪场”的雏形。只要下来人,就让看雏形。永远是雏形。

我在农校养着一只小白鸡。当时赶大集是准备买鸡腌成风鸡带回城过年的。冬天母鸡不爱下蛋,集上卖家追着买家,两三斤重的母鸡才卖一块钱。本来想挑只肥公鸡的,可一大嫂拼命把这只不到两斤重的瘦母鸡往我们手里塞,喊价“九毛、九毛”。“九毛二分!” 我们循声望去,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气鼓鼓地看着他妈。见有人看他,男孩低下头嘀咕,“我要二分钱买支铅笔”。我妈一听,掏出一张一块塞给大嫂,抱了鸡就走。我想了想,万一他妈不愿化开整钱给他二分呢?于是从兜里摸出一个五分硬币,跑回去递给男孩。那时五分钱可买两支普通铅笔和半块橡皮。男孩谢了接了。我和我妈做了好事,走出很远,心里还美滋滋的。后来无意间一回头,发现那男孩攥着钱一直跟在我们后面!我捅捅我妈停下。他过来怯怯地问:你们鸡是买去养还是杀吃?杀吃就不卖了。我退你们钱。喔,这孩子心善,心疼心爱的鸡,要给它寻个好主儿。我赶紧说买了养,下蛋。他有些不信,说才开一指多(胯骨),不到春天不会下蛋的。“那我也养,带回城里养,给它好吃的,让它过好日子,等它开到三指多下蛋。”小家伙听了,笑了,满意了,走了。

转眼百日。老妈完成任务,我也收获多多。脸蛋红红,老茧厚厚;头上别着秀英桂兰式的红发卡,脚蹬自制的灯芯绒黑布鞋。感觉那个好啊。

离开的那天很冷,还是嗖嗖的寒风割脸,纷纷的细雪迷眼。一早,刘芳带着小妹妹来农校为我送行。小妹妹穿着刘霞的花袄,长长的象棉袍。我把在农校使的锅碗瓢盆全留给她们,又把一个热呼呼的煮鸡蛋塞到袖筒深处的小手里。小家伙咧开嘴乐了。这次我看清了:她的睫毛很长小脸很秀气,将来也是美人一个。刘芳要把一小袋黑豆送给我,我拼命推辞,这是她家的口粮啊!推来推去她哭了,说我看不起人,吓得我只好收下。当时一激动差点把白鸡送她,猛然想起对小男孩的承诺,只得作罢。车渐行渐远, 挥动的手和村子慢慢融进了风雪……

一回城,我就包了两大包衣服,一套小学课本,买了两件花的确良衬衫,托去农校的人转交刘芳姐妹。

那只白鸡真跟我们过了一段好日子。先头,我把米撒在地上,它歪着头看,不认识;后来就把盐碱地上勤劳勇敢的生活作风带进城:一清早从三楼阳台飞下去在院里觅食或与其他的城里鸡争抢食物,傍晚自己上楼回窝睡觉。喂食时我一唤,它就奔出一道白光。没多久就脸红起来毛亮起来。一开春就下蛋了,一天一个,一直下了一百多。夏天院里闹起鸡瘟,我一得到消息就急忙往它嘴里塞土霉素,已经太晚了……我伤心得从此不再养宠物。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凭着能挑两大桶开水爬楼梯的能耐,团组织积极向我靠了拢。刘芳送的鞋锥子没了用武之地,静静地躺在针线盒里生了锈……

再后来我考上大学。一天坐在图书馆里自习,意外地收到一封信,封皮上漂亮的字体似曾相识。是刘芳在部队当兵的大弟弟写的。他说起当年那两包衣服,那些课本,说他与弟弟们穿着改好的衣服冬天去学校…说两个姐姐在我离开后不久相继出嫁,穿的正是那两件的确良衬衫…他要我有机会一定去他家看看,看看村里改良好的盐碱地……

http://www.talkskyland.com/dispbbs.asp?BoardID=14&replyID=25491&id=25491&skin=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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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Wiserman 回复 悄悄话 好文!
启示多多!
Wiserman 回复 悄悄话 1) 建议: 中国的高中毕业生,都需要"入"乡服务一年,或者服兵役一年,才准进大学,(不可有任何例外!)这种磨练,对于人的成长是有极大好处的!

2) 摩门教的男孩,高中毕业后,都是自费到外地(本国内外)传教两年,然后在进大学的.

3) 现在的中国年轻人...都很"嫩".
也许智商很高,但是情商偏低.....也有的智商不太高,情商也不高.

4) 中国人对农夫不可以有歧视!如何改这个观念?
小山寒月 回复 悄悄话

可以说人家了...呵呵呵


继续感慨那个疯狂的年代...


大江川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山菊花,下了仨月乡,能观察入微,爱心淳厚,还写的味道十足!
Laogui 回复 悄悄话 很富有同情心.很感动.我想,那个农村小孩子会一辈子心存感激之情的,他对城市人的看法永远都会因此而影响,他也可能会因为那一只铅笔而更加努力学习.

对我们来说普普通通的一件小事,对别人可能就是终生难忘的.

莫以善小而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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