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我大学刚毕业,就到一家外企工作,月薪1000美圆,在九十年代初,那是很好的薪水了,工作要经常出差,对刚大学毕业的我,倒不是坏事。
有一次到贵州兴义,那时整个贵州就没一条高速公路,交通极为不便,和老板请示后,决定坐出租车去,问了几个司机,讲好800元往返,在大早上出发了。
出了贵阳,路就不好,黔地山多地贫,山和桂林很象,突兀而起,生些杂草杂树,山下多是较平的农田,郁郁葱葱的,田里三三两两,有农人和老牛劳作,田边有小孩和小牛,都在撒欢儿乱跑。
山越来越多,路越来越陡,渐渐的来到了一个大山下,远远地看去, 那大山起起伏伏,山上树木低矮稀疏,路就像从山顶飘下的一条黄飘带,弯弯曲曲,似乎还在飘来飘去。路上有些车,慢慢的动,就象蚂蚁一样缓慢。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加水,我拿出一罐可乐喝,一面看远处的山和在山坡上,象补丁一样的一块块农田,这事突然听到路下有声响,还有一个男孩说话的声音,我正期待一个小男孩会出现,谁知却见一个硕大的牛头冒上来,正惊诧不已,才看见一个小孩,拉着牛尾巴,吃力地爬上来,他衣服破旧,赤脚,全是泥,呆呆地看我喝可乐,我急忙拿了一罐给他,小孩喜出望外,高高兴兴的去了,奇怪的是那老牛,竟也摇头摆脑,欢天喜地的样子,不知它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们接着上路,路不像想像的那么陡,就是每走一截,就要转弯,这样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就像什么党的总路线,曲折多变,到了半山腰,路上转弯的地方,常可见以前摔下的汽车残骸,或新或旧,有的车窗玻璃,还反射耀眼的阳光,好像和我们打招呼。
终于到了山顶,看来时路,细细的就像一根线,感慨人是多么能干,竟能在这样的大山上开出路来,远处似乎还有无数的山,蔓延到天际。天空碧蓝如洗,一丝云也没有,只有一只苍鹰盘旋,孤独阴郁,使我想起刚刚过去的大学年代。
下山没多久,就看见前面停了一个大卡车,两个人在路边看什么。我们停了车,看见路基被压坏了,原来那两人是卡车司机,刚才他们的卡车转弯的时候,车后轮把路基压塌一块,辛好是下坡,车靠惯性和重力往前走,没落到山下。路依山而建,一面是大山,另一面就是悬崖,悬崖下生些杂树,还有一条小溪。卡车司机议论了一番,就接着走了.
我和司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我要到客户那里修机器,司机每天都得交份子钱,一天都耽搁不起。最后司机咬咬牙,让我在路上等着,他自己小心翼翼的开车过去,我看见前轮过去了,后视镜在山壁上挂了一下,后轮却旋进压坏的路基中,车身抖动了一下,司机猛踩油门,车猛地冲了过去。 路基上又被压落了一块石头,从树顶上弹了一下,掉到了河水中,回声过了一会儿才传回来。
以后的路全是下坡,司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战战惊惊,我问他为什么下坡不开快点,他说下坡才危险,车不好控制,他以前的一个朋友,也是开出租的,后来开货车跑长途,就死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货车严重超载,长时间刹车,最后刹车片全磨光了,车没法控制,越来越快,载到了悬崖下。到了前面,他指给我看,真的有个卡车,只剩个空架子,静静地在悬崖下歪着。
不久,堵起车了,那时贵州的经济很不发达,路上的车很少,堵车一定是出事了, 听前面的司机说,是山体滑坡. 我们走到前面看,没多远,就看见山上滑下很多石头,堆在路上,看样子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修好的。这回我们是真的发愁了,司机开始抽烟,我平时不抽烟,也要了一根抽了起来。看着四面包围我们的大山,竞有身陷囹圄之感。司机沉默了会儿,说:“我有个主意,你看好不好? 车是过不去了,但是人可以过去,我们去打个电话,让对面的车来接,你从山下绕过塌方这一段好不?“,这是好办法,那时手机还没普及,司机说附近有个王家场,可以打电话。我们就往山下走,昨天刚下过雨,也没路,到处都是泥,手抓着树枝慢慢下, 两里的路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到了村部,院子里有几个男女聊天,女士皆衣古服,壮甚异。办公室里有个男人,中山装,皮鞋,一望而知是干部。我们说明来意,他开始把一个电话上的摇把使劲摇, 摇了好久,好像是接通了,又大声说我不懂的贵州话,折腾了半晌,对司机又说了一通,司机说好了,找到车了,从县城过来,大约得一个小时。我们可以先吃午饭,本来以为小小的村子里不会有什么好吃的,谁知上来的酸辣鱼汤,腊肉炒蒜苗,豆腐,辣味蘸水,都是平时少见的美味. 给我们上菜的,是位大嫂,也是穿古怪的衣服,长袍,黑色,对襟,领袖裤脚,都有美丽的图案,我忍不住问司机他们是什么民族,司机笑道贵州少数民族很多,但是他们却是地地道道的汉族,明朝时,南京派部队屯边,他们就到了这里,几百年了,与世隔绝,改朝换代,对他们毫无影响,他们还穿着明朝南京的时髦服装,说明朝的南京话,并且他们深信,有朝一日,国家会承认他们的功劳的,还会让他们回去的。
这真叫人惊诧不已,我一时竞有时空错觉,自己是和明朝的人们在一起,后来我到过杭州的宋城,沈阳的清宫等等,那里的人们装扮的象则像矣,却总像演戏,总没有这样的又真切又恍惚之感。
吃过饭,我们就要绕道塌方的另一边,正好村长的孙子来玩,我嫌带的饮料食品太重,就都给了小孩,村长很高兴,就叫他的孙子带我们去。小孩骑着一头牛就出发了。到了公路下,山十分陡峭,又全是烂泥,寸步难行,小孩叫我们抓住牛尾巴,我开始还担心牛走路不稳,跌下来压了我,但是牛在这点上可真比人强多了,四个蹄子就是比两条腿稳当,也有力,牛尾巴也不象想得那么细,有手腕粗细。这样小孩骑牛,我拉牛尾巴,司机拉我的后襟,一长串就到了公路上。
公路这边也排起了长对,共有十几辆车,我们挨个看了问了,没我们要等的车。我们急躁起来,急有什么有呢?慢慢地和大家聊了起来。其中一个小老板,拉了一车西瓜到贵阳贩卖,象中了邪一样,不停地说完了,完了,原来这几日贵阳西瓜价高,错过了机会,外地的西瓜进来的多,价格就会降下来,亏本是肯定的了。西瓜放在这里久了也会烂掉, 车是租来的的,也耽搁不起。还有一个老板,在他的奥迪车旁,用砖头一样的大哥大大声说话:” 他们得等着,得等着,张市长也不行,我不到谁说了都不算“, 还有个女孩子,只是低声哭泣,她的丈夫在贵阳打工,从工地上摔下,在医院里生死不明。我这时倒是觉得自己的那些事不算什么。
不久,一辆出租车来了,司机是个年轻小伙子,急急地找人问,我们一问,正是我们要等的车。原来的司机主动带那个女孩子去了贵阳。新司机和我接着我们的行程.
这时太阳已开始下山,远处的山顶都变成金色和红色,过一会儿,山就成了黑色,如剪影一般,晚霞却依然鲜艳。真的苍山如铁,残阳如血。暮色苍茫中,我们到了县城,那里的房屋街道,很象京津一带的小镇。我问司机什么地方可以住宿,司机说县招待所最好了,但是他推荐我去一个叫陈姐开的旅店去,有人陪说话按摩.
陈姐是个中年美妇,正和几个女孩子聊天,司机交代清楚了,就要回家。陈姐取笑道:” 没结婚的时候整天在外面闲逛,结了婚天一黑就往家里跑,你急着回去干什么呀?“姑娘们哄笑起来,司机红着脸,落荒去了。
我中午吃的晚,也吃的多,不饿,但很疲劳,只想找个粗壮的妇人按摩。陈姐说,你随便挑,我们的姑娘们都很开放的,我见她们化了深妆,有风尘色,不象是会按摩的样子。我十分疲劳,就直接到房间睡了。
睡在木板房里,夜里隐约听见有男女调笑声,犬吠声,汽车声,风声,和不知道是什么的声音,但这些都没影响我睡觉,一直到司机来。
剩下的路程,也很难行,但是总算在中午时到了,电信局长喜出望外,听说山塌方了,他本来以为我回贵阳了,当地部分通信不通,当时能用电话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局长的压力可想而知. 我忙到晚上,总算解决了问题。
晚上局里设宴,局长在官场久混的人,身上官气少而江湖气重,我那时刚刚行走江湖,经验不多,很快就被灌醉了, 怎么回宾馆都不知道。只记得夜里头痛,起来喝水,睡不着,看天上的星星,莫名其妙地伤感徘徊很久。
回贵阳的路上,途径一小镇,人山人海,车过不去,我奇怪,来时不这样啊。司机说今天赶场,所以人多。我们索性停车去逛。小镇上什么都有,有卖中药的,有在地上铺块白布,画了一个大脚,取鸡眼的,也有算命的,不停的说,旁边一个妇人,诚恐诚惶地听, 还有个胖女人,坐在桌子后,桌子上铺了白布,画了几颗大牙,拔牙的,没生意,妇人就两手支着下巴,打瞌睡,嘴大张着,一缕亮晶晶的口水,慢慢地往下滴。 也看见漂亮的女孩子,招摇的走来走去。 我就觉得大家的生活环境可能不同,但是生活中的一些基本东西,确是古今同,中外同的啊。
后来看到一个小饭馆,土灶上挂了许多腊肉,我们点了一盘腊肉,一盘卤牛肉,一条鱼并青菜等,别的犹可,这腊肉却非同一般,端的美味,我问老板买些,老板骄傲起来,说我的腊肉算什么?阿婆做的才好,就带我们去阿婆那里,沿着小巷走,两边都是木板房,没多久,就到了,老人家正在门口做针线,听了我们的来意,颤微微的,到灶上拿下四块腊肉来,那腊肉又黑又硬,倒像是几块木头,我给阿婆二百块钱,谁知老人家连连摆手,司机不耐烦起来,拿过钱,啪地拍在阿婆手上,说了几句话,老人家诚恐诚惶,收了钱。
上了车,我问司机怎么回事,司机说阿婆说她活了一辈子,连县太爷都没见过,现在北京来的大干部看中了她做的腊肉,怎么能收钱?司机吓唬说,国家是有规定的,拿老百姓的东西是要给钱的,要不就得受处分。老人家怕将起来,才把钱收了。
回到北京, 我不是北京人,当时我住北京的舅舅家,舅舅一家在四川山里的三线研究所工作过,经常说起四川的腊肉,我就把腊肉都给他们了,有一天舅妈煮了一块腊肉,煮时就满屋子都香,等煮好了,舅妈刚吃一块,就大叫舅舅,舅舅正在小睡,很不高兴,等吃了一块,也惊叹起来,说很久没吃到这样好的腊肉了,想不到在北京还能吃到这样好的腊肉,那晚舅舅喝了很多酒,回忆了很多在四川的生活。
剩下的腊肉舅舅都没舍得吃,分赠给了三线工作过的战友,后来叔叔阿姨们见到我,就开玩笑说,什么时候还去贵州出差啊?
当时北方还少有腊肉,后来湘菜川菜馆子里的腊肉多了起来,但是那样好吃的腊肉,却真的没再吃过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