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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的火焰:尽尝儿女英雄传

(2006-02-27 10:58:48) 下一个

(By森林的火焰)

《儿女英雄传》是晚清一部有趣的小说。虽然故事陈腐,不过是才子佳人,三纲五常;一枝白话的笔却写尽三教九流,家长里短,却无不活龙活现。

作者文康署名“燕北闲人“。是镶红旗人,出身名门,生卒年月却已不可考。祖父勒保颇长寿,在乾嘉两朝做过湖广和四川总督,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勒保谥文襄,当时还不象晚清破罐子破摔滥赐名器,说明此人一生文治武功相当可观。四川和湖广总督是彼时最要紧的缺份。责重权重,封疆大吏的排场和收入绝对不小,一世必定宦囊甚丰。单论权势,贵盛煊煌实过于《红楼梦》里的贾家。勒保死于1819年,再晚一年,就改元了道光。文康的生卒年月不详,照他祖父的生平推算,当生于十九世纪初。此人晚年诸子不肖,家道中落,弄文字以遣有涯之生。因此我推断《儿女英雄传》当成书鸦片战争前后,正是天朝从上国迷梦中被洋枪洋炮惊醒的时候。为《儿女英雄传》作序的,是他家的塾师,作于1878年。彼时大清朝已经是“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这样大员的家族,不过“三世而斫“。要不是出了个写小说的在坊间留名,只怕斫得更早。当然另一种可能是在那时的大清国,只有小人才能当上官。能遗泽五世的,都在三家村教书呢。

也许因为现世的不如意,“燕北闲人“发狠要塑造出一个理想伦理世界。他把时间向前推移近百年到雍正朝,造了个太平盛世里的离奇际遇,完美家庭。父慈子孝,主圣臣明。纵有小小风波,也是好人应受的劫数。到了要紧关头,总冒出来贵人罩着。主人公安老爷一家是汉军正黄旗,上三旗身份贵重,讨媳妇妇还可以大过金莲瘾,便宜占尽。然而燕北闲人也不免在行里行外苦笑着说自己这都是梦话,大家看个乐子算了。可见越是人情完美,越是反映出他对现实的大失望。

烽火连天且放在一边,只从书中看百八十年前的风物民俗语言,很是有趣。书中地理从北京到淮安,纯粹华北水土。文人一向爱写江南景致人情,因为细巧繁复,容易卖弄词藻。《儿女英雄传》的作者偏是长居平津,把家常小景,街头百态用极白的北方话一描,无不毕现。只从饮食一端来看,便让人惊觉原来一百年前并不是那么远。

安老爷任上遭谗,被“革职拿问,带罪赔修“,罚自掏荷包修好损坏的河堤。家里没人,安公子这个从没经过社会的惯宝宝,也只得筹措银两带着老家人华忠上路。偏老华忠半路上又病了,公子只好自己靠自己,带着华忠的书信到茌平住下店。茌平在鲁西聊城一带,是齐鲁旧城,通衢大镇,而不脱村气。难怪北京城里来的娇滴滴的安公子,平白看了不少堵心的乡下景儿。离了嬷嬷爹,脸也洗不了,饭也吃不好。有华忠在,就为公子“煮块火腿,炒些果子酱“。火腿是南货,北方的火腿都是南方运来的。清朝疆土辽阔,太平治久,人民的流动相当活跃。运河通商,举子进京,大员调任。物阜民丰的江南,总是引领着物质享受的潮流。火腿乃是腌肉成的精,放个一两年也不会坏。在没有冰箱的古代,火腿是理想的客途肴馔。“果子酱“一定不是西洋甜果酱。自己母亲家是山东人,过年过节总要炸些“果子“,上好白面发一大盆,揉得透透的,做成麻花或长圆形,油锅里炸成金黄。紧致耐嚼有微甜,放冷了也不会喧软。过年时不到初五不开市,家里就吃一早包下的饺子和炸果子。因为油炸过,所以热天也不容易坏。有的书里把一切蒸或炸的面食都叫“果子“。“果子酱“大约是就着干粮吃的,面酱或大酱炒各色干果肉丁,收干汁到油酱分明,是便于携带的“路菜“。老北京的炸酱面,说是“炸“的,其实还是“炒“的。不过材料极简,就是肉,葱姜和黄酱而已。如果放蔬菜,则水分太多,炒不干。上海一带的“八宝辣酱“,依稀近之。“红楼梦“里的茄鲞,把各种说不尽的好东西共冶一炉。和八宝辣酱的哲学思想,又何其近似。

安公子出门先遇上贼,后遇上匪,说不出的倒霉。有了十三妹何玉凤,一天灾祸都消解。十三妹搂草打兔子,还救了被强盗和尚劫在庙里“合她长得一个样儿“的张金凤和她父母。一群人脱离险境,先填填肚子,再商议前程。很多旧小说里都有的巧合:贼人刚好在厨下备了一锅饭,英雄就把贼人杀了,饭也进了英雄的肚子。从孙悟空到鲁智深,无不有这等好运。能仁寺的和尚们为十三妹一行备了齐齐整整一锅好饭,仿佛知道她奔波厮杀一天很辛苦。张老儿夫妇两个到厨下找饭食,见一个“钴子“里煮着一蹄肘子,两只肥鸡。又有一大砂锅的米饭,蒸着一屉馒头。我初次看时,不明白“钴子“是什么家什。直到几年后看了《金瓶梅》,宋蕙莲烧猪首,用“上下锡鼓子扣定“,才悟到应该是同一种东西。由此看来,是个小口大肚的深锅,一次能煮一个肘子两只肥鸡,或是烧一个猪头四只蹄子。由明到清,没什么变化。北方人家好吃白煮肉,这鸡和肘子似乎是没加盐的,另蘸佐料。所以安公子才被打发去剥蒜,饭桌上有蒜片酱汕。山东地面儿,不吃葱蒜简直不象生火过日子。林妹妹若也餐餐吃大蒜,保不定肺痨还好了呢。侠女虽然脚小,食量惊人。七个馒头四碗半饭,恐怕余下几位加起来也不够。张金凤母女劫后余生,还能找到自己的烟袋杆儿饭后消食。“姑娘叼个大烟袋“并不只是东北的怪。几个人一席话,把扭捏淑女配给了怯懦公子。这一段杀人求难的大场面消停了,笔锋一转,轻轻提到茌平的县令原是个卖面茶的,到了正月节带卖卖元宵,地方上人称“糊太爷“。汪曾祺说北京的歇后语:“面茶汤里煮元宵——混蛋“。可发一笑。

安老爷赔了河工银子辞了官,逍遥自在地要把天下英雄都算计到他的孔孟之道里去。于是先访褚一官,再见邓九公。三言两语把八十多岁的实心汉子哄得团团转。一时商议定,摆出饭食来招待,北方家常风味:合煮的白鸭子白煮肉,正如前文的白煮肘子肥鸡一样。现拉的过水儿面,现蒸的大包子,都是山东老乡的拿手,叱咤立办。安老爷是北方人的肠胃,喜欢壮实痛快的饭菜,吃得香甜。何况山东人的面食又确是做得好。邓九公一辈子保镖,更是武夫食肠。大碗老米饭,一大碗肉,一大碗汤,拌起就着辣咸菜,吃得稀哩哗啦。清朝末年不知怎的流行“老米“,大清国多年赋税的库底儿,走油变色,乃是“米烂陈仓“之米。只因是发放的皇粮,市场上没有,就成了流行时尚。“白汤“应该是白煮肉的汤。梁实秋说,北方人讲究纯汤,鸡汤就是鸡汤,肉汤就是肉汤。施恩在牢城营平安寨酒肉金银收买武松,也是一大盘肉,一大碗面,一大碗汤,好汉作风。只是不见辣咸菜,谅来写书人顾不及此。

安老爷一家到邓九公庄上相聚,一早起来褚大娘子就给包了饺子,又有小米面窝窝头,黄米面烙糕子。济南一带的土话管饺子叫包子,包子还是包子。头天晚上下包子吃,其实是煮饺子。聊城茌平倒不这么说。下文北京城里的舅太太,就管叫“煮饽饽“了。小米面窝头是平常人家饮食,与“仿膳“的栗子面窝头,不可同日而语。民间向有“惜福“一说,认为人一生吃用享受自有定数,若起居奢糜早消受完了一世福报,便不得长寿。因此虽是殷实人家,却也不是细米白面不离口。何况小米面窝头本有一股糙香。以前祖母在东北,过年常吃黄米团子粘豆包。黄米粘性极重,可以代替糯米做甜食。“烙糕“可能也是甜的。一会儿安太太和新媳妇张金凤到了,乡里人见了旗人,新鲜得不得了,格外好客。褚大娘子又为着齐齐整整安排下饭,不吃也得吃。另拿新面河漏和白肉招待车马跟的人。曾经吃过荞麦河漏,听说荞麦面不够粘,不象麦面能揉成团杆成片儿切丝,只好采取高压政策,从床子里压出来马上进开水锅,才能成形。新麦面粉做的河漏,清香柔韧想是样样俱全。安学海说服了何玉凤不远走高飞,扶母亲的柩回乡。路祭之日,安学海的头一祭摆的是全羊十二件,另外多一盘从前十二个盘子里片下来的。何玉凤拜过后,要吃一点方全了礼。书里说此为八旗古制,并叹息当时已没人知道了。八旗古制,一不留心就能古到结绳而治上。满洲人入关不过二三百年,尚古的风气完全是跟汉人学的。安老爷灵活变通,该八旗的时候八旗,该周礼的时候周礼,乒乓球样跳来跳去,叹为观止。过后莽实老人邓九公摆上祭献,才是大盘大碗的平常供奉。祭祖是用肉的,“太牢““少牢“是皇家仪制,平民具体而微。

祭完父母一伙人才张罗吃饭。因为重要人物都在,又是祭母的大日子,菜肴丰盛得很。泼满的燕窝,滚肥的海参,大片的鱼翅。物以稀为贵,当时北方官场也兴用海菜待客。不仅现场招待,还当礼送人。比“儿女英雄传“成书更晚的“老残游记“,县官管家提着食篮盒送整桌的席面给老残。冷膏冷炙游遍九城,最后也不知还吃不吃得。爱吃鱼翅的广东人讥讽北的海菜是“怒发冲冠的鱼翅,桀骜不驯的海参,年高德劭的鲍鱼,坚忍卓绝的广肚“。语虽刻薄,却近真实。只看“大片的鱼翅“,就知道发的火候不够。后文张太太的眼里看出来,是“小鸡蛋儿熬干粉,清蒸剌猬皮似的一碗,和黑漆漆的一条子一条子上面有许多小肉锥儿的“。比拿着鱼翅当粉丝,更觉风趣。

何玉凤大仇已了,三姑六婆老秀才又操心起她的终身大事,软磨硬逼地算计着要她嫁给安骥。一路运灵北上,走水路,似乎走的是大运河。先到通州,再进北京。吃到了甜浆粥,炸糕,油炸果。安家舅太太感叹玉凤命运多舛,虽说生在北京城,却老大了才头一回吃故乡小吃。甜浆粥是豆浆加粳米煮的粥,当然还要加糖。风味特别,京城独有。北京很有几样特色食品,象豆汁儿就只有九城里的人才喝,出了城就是喂猪的。甜浆粥是否也同一命运,不得而知。炸糕的本质是黄米豆沙粘团子下油锅炸,当然发面火候炒豆沙的功力就各见高下了。北京的油炸果是大众食品,迥异红楼梦中贾家招待刘姥姥的“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用奶油炸面点,却可能是满人之风。在网上随便一搜索,发现很多地方,从西藏到广西,都有“油炸果“,而且都奉为当地特色。在过去没有冰箱的年代,油炸的发面点心比蒸的水分少容易保存,又热量高疗饥顶饿;脂肪加淀粉的组合,无往不利;因此殊途同归,不管是用猪油还是用酥油,用麦面还是糯米。舅太太叹的是城里头的孩子这么大了才吃到这几样,说明出了北京城就没有。炸糕后来是天津出名。北方过去少油,大锅的油炸食物,在乡下是豪举。工商业不发达,认为自种自吃勤俭节约才是持家之道,哪有闲油炸果子。

何玉凤停灵安坟,光阴似箭。只看节令回转,年下才吃了煮饽饽,接连着粽子月饼又来了。更有重阳节到吃花糕。据清朝的书上记载,花糕和这糕那糕差不多,都是面皮夹各色果仁馅。有蒸的有炸的还有粘的。有的上面用面捏出两只羊形,取“重阳“之意“,也叫重阳糕。在山东时过重阳,小山头上都有山会,万头攒动,买二尺长的大糖葫芦,泥捏灌水的公鸡哨子。也有传说有个被婆婆虐待的媳妇于重阳这天悬梁自缢,怨魂不散,附在巫祝身上留言希望在她死的这天普天下的媳妇能得一日安宁。因此也曾有过媳妇在重阳这天回娘家吃糕的习俗,也许不传久矣。

何玉凤认了亲,一干人等便立即忙乱招呼起喜事来。先要把侠女喂饱,喜字馒首,栗粉糕,枣儿粥。荤菜是百合鸳鸯鸭子,如意山鸡卷儿,还有馄饨。三样主食,两样红楼梦里都有。袭人打发婆子给湘云送去的栗粉糕,还有凤姐预备下给老太太消夜的枣儿粥。贾府祖籍南京,在北方住久了,饮食上难免带出来。北方出的好枣儿,因此用枣儿熬粥,蒸馒头,甚或泡茶,丝丝缕缕地甜,不霸道。《西游记》里蜘蛛精的表兄蜈蚣精招待唐三藏一行,捧出茶来,每碗里两个红枣儿。山鸡卷别处没吃过,却是广东顺德名菜,大良野鸡卷。制法近于袁枚说的“假野鸡卷“,鸡肉切碎用猪网油包裹再卷起,油锅里炸熟,切片,另外略勾汁。切出来的片也真有几分象如意云头形状。如果用真野鸡做就是真野鸡卷儿了吧。何玉凤吃了四个馒头八块糕,两碗馄饨两碗粥,成对成双。一会儿新婆家问起,张金凤代瞒了八成。一个姑娘家饭量如海,想来不太雅观。只是舅太太不许她吃米饭,不知是什么风俗缘故。新郎迎亲,两个家人抱了一坛子酒,一只红绒扎的大活鹅,叫得山响。这又是安老爷“参议旗汉,斟酌古今“想出来的礼道。可怜舅太太一片热肠,到了喜日子空使不上。新人上头必要“十全太太“,寡妇不得探手儿。红楼续书中宝钗出阁,黛玉焚稿,偌大一家人都忙喜事去了,只有李纨陪着堕泪。

新妇洞房起来,第二朝还有很多礼节要闹。头一桩是添汤添火,南北皆同。《儒林外史》里鲍廷玺娶王太太,王太太咕嘟了嘴把一条鱼望大汤锅里一掼,溅得人一身是水。安老爷又照着《礼记》张罗了一套新娘的开箱礼,火腿,黄闷肉,枣儿,榛子,栗子,两碗汤面,对应“古者,妇人之贽,惟榛,脯、脩、枣、栗。”又用汤面对应“洗手作羹汤“。榛子枣子就汤面吃是什么滋味,只有这位好古的安老爷自己心里明白了。

何玉凤和张金凤两个烈女贤媳的标兵单独说了一会话儿,摩拳擦掌要逼丈夫立身扬名。正说话间,舅太太已经给预备下了滚热的合子,又是讨好口采的。山东的烙合子,是两张圆圆的薄面皮用花边捏起,中间是肉或菜。最常吃的是韭菜鸡蛋虾米粉丝——我的外婆家做合子,没有做过第二种馅。也有图省事的做法,一张面皮折成半圆捏起来就好。梁实秋抱怨时世人心不古,韭菜合子都是油煎的。标准做法是不搁油,干烙到点点焦黄。内里的韭菜被热力一逼,一包鲜汁。要是油煎就嫌腻了。

安公子一力攻书,两位奶奶送出滚热的烧饼,炒肉炖疙瘩片儿,风肉和一小铫儿粳米粥。烧饼夹风肉,正是《围城》里方鸿渐跟赵辛楣说的“本位文化三明治“。只是他们下得是黑店,风肉早已长出肉芽。《儿女英雄传》时正是冬天,吃风肉风鸡正合时令。袁枚说的风肉做法,是杀猪一口切成八块,用盐涂匀,挂在当风阴处。也说“偶有虫蚀,以香油涂之“。看来风肉总要生芽,只是眼不见为净罢了。方鸿渐太大惊小怪。西方牛排的“陈化“,杀好的半只牛挂在阴凉室中吹两个星期左右,表面一层略略腐化并变干,释放出蛋白酶使内里的牛肉柔嫩。挂到后来,表面亦会生霉长菌。然后把表面的“肉干“完全刨去,一头牛只余一半。所以陈化过的牛排特别贵,美食家说有一种“gamy“的风味,强烈的“动物“味道,近于腐臭。是逐臭之夫的西洋版。

安公子一边读书上进,两个媳妇一边和公婆商量着安家大计。安家脱离农耕已久,只以重整地租为要务。乡里来的张家二老说到种地,马上有一大篇道理,让只会子曰诗云的安老爷刮目相看,马上觉得比城里止于年节八盒的亲戚管用得多。说到根上还是提倡小农经济,什么都自己种自己织,银子铜钱能省则省。在北京郊外靠着河边,戽水上来种稻子,米粥稻草人吃马嚼的全齐了。自己种麦子,就有新面吃,还管带不掺假。如此说来,今天市场上的假米假油,是人心很古的迹象。有趣的是“拌个碾转子吃“。这句话紧接着麦熟说的,可见“碾转子“从麦子来。有人说,“碾转子“就是张爱玲姑姑念念不忘的“拈拈转“,青色麦粒下在滚水里。张爱玲家的地在安徽无为州,书中张氏二老是河南人。地方离得很远,语言上的近似却不象是巧合。张氏二老名为河南人,口吻却是作者代说的河北腔。“人要种个吗菜,地就长个吗菜“,和天津青皮“嘛清平世界,嘛朗朗乾坤“的口气一模一样。

照张老头的计划,除了日常吃的水菜自己种,冬天的腌菜也省得买了。过冬的时候就不用“整车的买疙瘩白菜,大捆的买王瓜韭菜“。辣疙瘩,腌黄瓜,腌韭菜,都是北方常吃的咸菜。腌韭菜过去是非常普遍的家常小菜,切成末拌面条拌白切肉都十分提味。不知如今仍在否。冬天储存白菜的场面,谅来很多人仍然记忆犹新,不须多言。过去黄瓜一入了冬就没有了,除非是花匠在暖棚里栽的“洞子货“,夸张地说一两银子一根。北方都是鲜嫩碧绿的小黄瓜,凉拌生吃有清香的草气。我是到了广州才见胳膊粗的“青瓜“,和霜打了般老金黄色的“老黄瓜“。也才明白什么叫“老黄瓜刷绿漆。张老建议种豆子种芝麻,作酱磨香油都自己弄。豆子作酱,是东北华北说的“大酱“,用蒸熟的黄豆发酵再腌成。和北京的甜面酱不一样。甜面酱是用剩馒头做的,淀粉多,味道偏甜;因为蛋白质含量不如大豆,所以也不及大酱鲜。以前街坊老太太做面酱的场景,骇人听闻。难怪柏杨会将传统文化的糟粕斥为“酱缸“。

安公子下场,一家子鸦飞雀乱地张罗衣帽吃食。那时的举子考试,都自己带着米面菜肉零食。在考场里给杂役一点钱,可以请人做饭。所以张太太才说“熬点小米儿粥,捂上几个鸡子儿“。这在张太太老家,怕不是妇女坐月子才能吃到的。安公子文章做得兴起,抓过杏仁干粮油糕填肚子。作者在一旁说了:“天生的世家公子哥儿,会拿甜饽饽解饿。“旧时北方糖难得,多油多糖的“甜饽饽“更是奢侈品。不是公子哥儿,也不能由他吃到饱。作完了文章,又掏出果脯圆肉来大嚼一阵。甜牙不止洋人才有。

再往后探花及第,钦点学台,青云之上,妻妾俱全。一场大梦做得再美,也不过是一场大梦。到头来,却不及些村夫野老的乡谈,豆棚瓜架的闲话来得长久。《儿女英雄传》为人欣赏的所在,不在才子佳人梦编得圆,却在它是百年前脸谱衣食的一副迷你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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