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 兰•
话说那一年，中国刚刚恢复高考，十届同堂的考生们奋力挤入高等院校殿堂，从十四五岁的半大娃，到三十出头的半老汉，都呼啦啦地涌入大学校园。别的不说，俄单表一表某都市某郊区某大学某系之某班，尤其是那班里的六个女娃子。理工院校女生少，在三十多人的班集体中，六个女娃占不到六分之一，可这几个丫头却不善乎，她们那威力可大了去了，也给这四年校园生活留下了无穷的故事，待俄慢慢谝来。
为了好记，就按年龄大小来给这六个女娃排名号吧。四个年长的，是上过山下过乡或者进过工厂机关的，多少有点经历资历。两个年少的是应届高中毕业生，相比之下就嫩多了。这几个丫头除了学习有两下子外，以往各方面表现也肯定不错，清一色的团员，还都当过干部啥的。七七级嘛，精英就是不少，通过激烈竞争进来的稀为贵的女生么，更是精英里的宝贝。但人人都能干，更激烈的竞争不是还在后头呢吗？
班里召集团员开首次会议，当然是选举团支部干部。说是民主投票，其实上面早有内定目标，派遣管学生的政治指导员坐镇。几轮发言下来，涉世不深的五丫六丫还在据理力争民主权利，可当过知青经过风雨的大丫三丫四丫却已经看出苗头，便挤眉弄眼心照不宣，放弃竞争不再跟着瞎掺和。识时务者为俊妞嘛！
最后选出的领导班子都是职业革命家。团支书老郑，当过兵，入了党，复员回到老家，那可是长征路上确立了毛泽东领导地位的风水宝地，来大学前已经是某中学的党支部书记。当这么个班级团支书还不是绰绰有余么！
女娃们的光荣是，二丫当选为团支部组织委员。她是不曾上山下乡的幸运儿，高中毕业直接分配到了工厂，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当了没几天工人，就受照顾调到了厂办公室，后来成了专职的工厂团委副书记。她一到大学就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积极要求进步之心颇受领导赏识。
这六个女娃一入校就同住一室，相处融洽，早就彼此无话不谈。姐儿几个之间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得互相开诚布公，别背后搞小动作。
那天选举完团干部，一回到寝室，心直口快又天真的六丫就说，二丫虽然是职业团干部出身，可太懦弱了点，倒是大丫更能干，三丫更多谋，四丫更泼辣。几个老姐却立马把这小妹子批判一顿，并当着二丫的面郑重表示，坚决拥护团支部正副书记的领导。从此，姐儿几个也就把二丫称作“副书记”了。
二丫忙说：“你们可、可别、别这、这么叫我。”她一着急就有点结巴。
可她再着急也没用，那几个丫头想咋编排称呼人，用不了两天，那称号就会誉满全班。
当干部的，嘴皮子能说很重要。要说当了多年职业团干部的二丫不是不善言辞，但她这结巴的毛病虽然不重，却总让她的口才显得有点逊色。因此，通常团组织开会时，都由正书记老郑主持，二丫到必需时才说几句。
开了没两次会，丫头们就发现了那郑书记讲话也是有特点的。善于总结归纳的大丫说：“俄发现，咱们的团领导都不愧为当干部的料儿，会议发言都特会强调重点。二丫副书记是‘以字为单位重复重点’，而正（郑）书记是‘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丫头们一琢磨，还真是那么回事，都笑翻了。
比喻正书记是‘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还真恰当。这老郑其实岁数并不大，当年也就二十三四，但兴许是当领导久了，总有种架子，平时不苟言笑，主持会议时更是把脸挺得平平的。他讲话时会这样说：
“大家注意了，注意了。
“现在我们要开会了，要开会了。
“今天我们要讨论李袄同学的入团问题，入团问题。
“希望大家各抒己见，各抒己见。”
在大丫一语中的总结出书记们的讲话特点后，丫头们格外注意了正书记的“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便忍不住在底下切切地笑。笑得书记发毛，问她们道：
“你们有啥意见？有啥意见？”
女娃们脑袋一个劲地晃：“俄们莫意见，莫意见！”
“那你们笑什么，笑什么？”
这重复重点的问句惹得丫头们再也忍俊不住，捧腹大笑得前仰后合。
副书记二丫打圆场：“你们严、严、严肃点儿。”
正书记接茬说：“就是，就是，请你们严肃点儿，严肃点儿。”
那五个丫头实在乐得受不了，一个接一个夺门而去逃出教室。剩下男生们大眼瞪小眼，正书记如同丈二和尚。
这正书记也是一表人才的一个大小伙子，被女娃们笑话总会不自在，他便向副书记打听：“女生们笑什么？笑什么？”
二丫明知底细，也不好意思戳穿，回答：“别、别、别理她们，她们就爱抽、抽疯。”
这伙爱抽疯的女同学们跑掉了，团员缺席太多，可怜的李袄同学的入团问题只好留待下回讨论了。
正副书记重复重点的领导风范特征却不胫而走，从班级到年级，很快大家都知道了。
二丫好脾气，也挺懂得幽默。她一点不生姐妹们的气，还说大丫这段子编创得好，领导本学期风趣新潮流，而且可以督促她注意克服口吃的不良毛病。
老郑也很有肚量，还专门与女生们交换意见，说是以后发现他讲话的毛病就及时提醒，而不要中途退出会场。
不过领导们诚恳归诚恳，这多年养成的口语习惯还真不是那么好改的哩。
二丫要求姐妹们在朝夕相处的过程中，随时为她指出“以字为单位重复重点”之处，还真有成效。到了正式会议上，她注意讲话放慢语速，尽量不重复。一看到她有重复重点的苗头，下面坐着的丫头们就会咳嗽打喷嚏的发暗号，她那口吃立刻给憋回去了。
但正书记的毛病可不容易纠正，而且随着他干部当得春风得意，会上发言愈加长篇大论，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的机会也就愈加频繁。经常听这种演讲，就越受不了他那“重复重点”，不信您听一场郑书记报告试试，不被那重复叠句折磨得心里如猫抓浑身起鸡皮疙瘩才怪呢！
也就是从那时起，几个丫头落下恐惧症，就怕听那诗词朗诵里的复句叠词啥的，因为会使她们联想起那位团支书的“重复重点”。
那时班里流行起一段矛头指向团支书的顺口溜：
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支书把言发。
说完一句重复一遍，
听得头皮直发麻。
指导员追查这顺口溜的出处，自然怀疑到几个女生头上。但丫头们个个矢口否认自己是原创，都说是道听途学来的。连秉公执法的副书记二丫，因为没有抓住确凿证据，也不好揪出哪个姐妹顶罪。追查也就不了了之。好在正书记同志并没有太介意。
几个丫头合计，还是得琢磨出个办法帮助郑书记纠正毛病，才是真正关心爱护领导同志，不然他长此以往“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更有损于支书的光辉形象。姐儿几个一商量，主意就来了，如此这般谋划好了，胸有成竹地去参加团支部会议。
教室前面挂着那圆圈里有五角星的团旗，班里的团员们各就各位坐好。几个女娃以往专爱找边角地带躲避，今天却端端正正在前排就坐。
正副书记在前面的团旗下站好，郑支书清清嗓子，开口道：
“大家请注意了……”
接着话音，下面坐着的五个丫头与他齐声重复：“请注意了！”
“现在我们召开团支部发展大会……”
女声合唱：“发展大会！”
“今天，新团员们要进行入团宣誓……。”
合声：“入团宣誓。”
这男声独唱加女声五重唱还挺有节奏感。站在支书旁边的二丫想笑又不敢笑，故意把脸皮挺得平平的。
正书记倒是不受干扰，继续大会议程：
“请新团员们到前面来……。”
合声：“到前面来。”
“请大家面向鲜红的团旗……”
合声：“鲜红的团旗，”
“举起右手握拳……。”
合声：“右手握拳，”
进行到此刻，班里的男生们已经被逗得乐不可支，连站在前面等宣誓的新团员们，都强抿着嘴让自己别笑出声。
接下来该副书记二丫领着新团员们宣誓，她憋着笑可就憋不住“以字为单位重复重点”了：
“我志、志愿加、加入，中国共、共、共产主义青年团……。”
跟着宣誓的新团员们想跳过那重复的字不念还不容易呢，也就条件反射地跟着她“以字为单位重复重点”。全体观众在下面笑翻了，可精彩的还在后头呢！
宣誓完毕，大家给新团员们提希望和建议，六丫代表全体女生对刚入团的李袄同学说几句。
这李袄乃陕西米脂人士，勤劳朴实的农村娃子，个头不高，脸膛黑红，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据说当年因为贫困，乡下农民们连棉袄也穿不起，爹娘给他起这名字也寄托了一种希望呢！
能歌善舞爱表演的六丫，是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也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对李袄同学的一番话也说得充满阶级感情：
“李袄同学一贯保持贫下中农本色……”
下面的大三四五丫齐声应和：“贫下中农本色。”
“学习努力，助人为乐，尤其注意勤俭节约……”
众丫头合唱道：“勤俭节约。”
“俄们理解，你实现了爹娘的‘有袄可穿’的愿望……”
合声：“‘有袄可穿’的愿望。”
“不过整天穿着这黑棉袄，也应该注意时常清洗……”
合声：“时常清洗。”
“要不你这棉袄蹭得油光锃亮，苍蝇落上都打滑……”
合声：“苍蝇落上都打滑。”
“如果你自己不会拆洗棉袄，俄们女生乐意帮忙……”
合声：“俄们女生乐意帮忙。”
说最后这句的同时，丫头们还起立伸出双臂，做出一副热情相助的动作，摆出一个亮相的集体造型。男生们跟看戏似的，人人两眼瞪得发直，笑得闭不上嘴，有俩哥们儿干脆乐岔了气。
来自陕北农村的应届高中毕业生李袄，打小哪里被这么多阶级姐妹关怀过？顿时感动得眼圈发红，忍不住清鼻长淌，声音颤抖地说道：
“今天是俄大喜的日子，俄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大伙的关心帮助更让俄深深地感动，真是天大地大不如班集体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阶级兄弟姐妹亲哪！”
团支书老郑总结发言：“今天我们召开了一次成功的团支部大会，我们的组织又增添了新鲜血液。更重要的是，大家能够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尤其应该表扬几位女同学，向需要援助的同学伸出阶级友爱之手，大家都要向她们学习，使我们的团支部和班集体如同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哇哇，正书记这回居然一气呵成，没有重复重点。
六个丫头带头拼命鼓掌，团支部大会在热烈的掌声中圆满结束。
那李袄娃子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军工大厂，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多年之后成了厂设计室主任。同学聚会时出现的李袄，身着全套藏青西装笔挺，脚踏深黑皮鞋锃亮，颈上还缠着条紫红线围脖，透着文儒潇洒。进门脱掉西装解下围巾，里面竟然是件光滑闪亮黑色缎面中式贴身小棉袄，同学们就想起当年丫头们说的“苍蝇落上都打滑”。纷纷言道，李袄你还真有棉袄情结，这袄是不是你那漂亮得让人眼晕的米脂媳妇给缝的啊。你如今出落得这般干净利索英俊，要是再进行一下门牙形象工程就更好了。
李袄讲话文绉绉的却不做作：“人家总书记不是也有这中国袄情结么！俄这身不改当年装，牙未减当年黄，是坚持代表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代表炎黄子孙的服装风俗，代表黄土高原的农民本色。”
同学们说，李袄你如今可真幽默，也是婆姨给调教的么？
李袄憨厚朴实未改，说的是心里话：“多亏了大学时班里的女生姐妹们给俄上的着装和幽默启蒙课，让那土得掉渣的瓜娃子‘李袄’成为历史了哩。”
而当年的团支书老郑后来经过一番曲折，从工厂到科研机构，又调到了大学搞管理，终于还是奔仕途当干部，经过多年努力，一步步提升到校党委副书记的位置，主抓学生工作。他的拿手好戏是演讲鼓动，口若悬河，妙语连珠，颇受年轻一代学子们的欢迎。只有在本班同学聚会时，还有人提起他当年“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的历史。回忆当初年轻时，他不无感慨，几杯西凤酒下肚后，很有城府的郑书记也吐了真言：
“说起来，还真得感谢咱班几位女生，几位女生呢。
“要没有她们的幽默督促，风趣帮助，我恐怕还意识不到自己的语言毛病，语言毛病哩。
“没准至今还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重复重点呢！”
同学们说：“书记你喝高了的时候，才像当年，像当年！”
话说那一年，中国刚刚恢复高考，十届同堂的考生们奋力挤入高等院校殿堂，从十四五岁的半大娃，到三十出头的半老汉，都呼啦啦地涌入大学校园。别的不说，俄单表一表某都市某郊区某大学某系之某班，尤其是那班里的六个女娃子。理工院校女生少，在三十多人的班集体中，六个女娃占不到六分之一，可这几个丫头却不善乎，她们那威力可大了去了，也给这四年校园生活留下了无穷的故事，待俄慢慢谝来。
为了好记，就按年龄大小来给这六个女娃排名号吧。四个年长的，是上过山下过乡或者进过工厂机关的，多少有点经历资历。两个年少的是应届高中毕业生，相比之下就嫩多了。这几个丫头除了学习有两下子外，以往各方面表现也肯定不错，清一色的团员，还都当过干部啥的。七七级嘛，精英就是不少，通过激烈竞争进来的稀为贵的女生么，更是精英里的宝贝。但人人都能干，更激烈的竞争不是还在后头呢吗？
班里召集团员开首次会议，当然是选举团支部干部。说是民主投票，其实上面早有内定目标，派遣管学生的政治指导员坐镇。几轮发言下来，涉世不深的五丫六丫还在据理力争民主权利，可当过知青经过风雨的大丫三丫四丫却已经看出苗头，便挤眉弄眼心照不宣，放弃竞争不再跟着瞎掺和。识时务者为俊妞嘛！
最后选出的领导班子都是职业革命家。团支书老郑，当过兵，入了党，复员回到老家，那可是长征路上确立了毛泽东领导地位的风水宝地，来大学前已经是某中学的党支部书记。当这么个班级团支书还不是绰绰有余么！
女娃们的光荣是，二丫当选为团支部组织委员。她是不曾上山下乡的幸运儿，高中毕业直接分配到了工厂，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当了没几天工人，就受照顾调到了厂办公室，后来成了专职的工厂团委副书记。她一到大学就递交了入党申请书，积极要求进步之心颇受领导赏识。
这六个女娃一入校就同住一室，相处融洽，早就彼此无话不谈。姐儿几个之间似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得互相开诚布公，别背后搞小动作。
那天选举完团干部，一回到寝室，心直口快又天真的六丫就说，二丫虽然是职业团干部出身，可太懦弱了点，倒是大丫更能干，三丫更多谋，四丫更泼辣。几个老姐却立马把这小妹子批判一顿，并当着二丫的面郑重表示，坚决拥护团支部正副书记的领导。从此，姐儿几个也就把二丫称作“副书记”了。
二丫忙说：“你们可、可别、别这、这么叫我。”她一着急就有点结巴。
可她再着急也没用，那几个丫头想咋编排称呼人，用不了两天，那称号就会誉满全班。
当干部的，嘴皮子能说很重要。要说当了多年职业团干部的二丫不是不善言辞，但她这结巴的毛病虽然不重，却总让她的口才显得有点逊色。因此，通常团组织开会时，都由正书记老郑主持，二丫到必需时才说几句。
开了没两次会，丫头们就发现了那郑书记讲话也是有特点的。善于总结归纳的大丫说：“俄发现，咱们的团领导都不愧为当干部的料儿，会议发言都特会强调重点。二丫副书记是‘以字为单位重复重点’，而正（郑）书记是‘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丫头们一琢磨，还真是那么回事，都笑翻了。
比喻正书记是‘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还真恰当。这老郑其实岁数并不大，当年也就二十三四，但兴许是当领导久了，总有种架子，平时不苟言笑，主持会议时更是把脸挺得平平的。他讲话时会这样说：
“大家注意了，注意了。
“现在我们要开会了，要开会了。
“今天我们要讨论李袄同学的入团问题，入团问题。
“希望大家各抒己见，各抒己见。”
在大丫一语中的总结出书记们的讲话特点后，丫头们格外注意了正书记的“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便忍不住在底下切切地笑。笑得书记发毛，问她们道：
“你们有啥意见？有啥意见？”
女娃们脑袋一个劲地晃：“俄们莫意见，莫意见！”
“那你们笑什么，笑什么？”
这重复重点的问句惹得丫头们再也忍俊不住，捧腹大笑得前仰后合。
副书记二丫打圆场：“你们严、严、严肃点儿。”
正书记接茬说：“就是，就是，请你们严肃点儿，严肃点儿。”
那五个丫头实在乐得受不了，一个接一个夺门而去逃出教室。剩下男生们大眼瞪小眼，正书记如同丈二和尚。
这正书记也是一表人才的一个大小伙子，被女娃们笑话总会不自在，他便向副书记打听：“女生们笑什么？笑什么？”
二丫明知底细，也不好意思戳穿，回答：“别、别、别理她们，她们就爱抽、抽疯。”
这伙爱抽疯的女同学们跑掉了，团员缺席太多，可怜的李袄同学的入团问题只好留待下回讨论了。
正副书记重复重点的领导风范特征却不胫而走，从班级到年级，很快大家都知道了。
二丫好脾气，也挺懂得幽默。她一点不生姐妹们的气，还说大丫这段子编创得好，领导本学期风趣新潮流，而且可以督促她注意克服口吃的不良毛病。
老郑也很有肚量，还专门与女生们交换意见，说是以后发现他讲话的毛病就及时提醒，而不要中途退出会场。
不过领导们诚恳归诚恳，这多年养成的口语习惯还真不是那么好改的哩。
二丫要求姐妹们在朝夕相处的过程中，随时为她指出“以字为单位重复重点”之处，还真有成效。到了正式会议上，她注意讲话放慢语速，尽量不重复。一看到她有重复重点的苗头，下面坐着的丫头们就会咳嗽打喷嚏的发暗号，她那口吃立刻给憋回去了。
但正书记的毛病可不容易纠正，而且随着他干部当得春风得意，会上发言愈加长篇大论，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的机会也就愈加频繁。经常听这种演讲，就越受不了他那“重复重点”，不信您听一场郑书记报告试试，不被那重复叠句折磨得心里如猫抓浑身起鸡皮疙瘩才怪呢！
也就是从那时起，几个丫头落下恐惧症，就怕听那诗词朗诵里的复句叠词啥的，因为会使她们联想起那位团支书的“重复重点”。
那时班里流行起一段矛头指向团支书的顺口溜：
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支书把言发。
说完一句重复一遍，
听得头皮直发麻。
指导员追查这顺口溜的出处，自然怀疑到几个女生头上。但丫头们个个矢口否认自己是原创，都说是道听途学来的。连秉公执法的副书记二丫，因为没有抓住确凿证据，也不好揪出哪个姐妹顶罪。追查也就不了了之。好在正书记同志并没有太介意。
几个丫头合计，还是得琢磨出个办法帮助郑书记纠正毛病，才是真正关心爱护领导同志，不然他长此以往“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更有损于支书的光辉形象。姐儿几个一商量，主意就来了，如此这般谋划好了，胸有成竹地去参加团支部会议。
教室前面挂着那圆圈里有五角星的团旗，班里的团员们各就各位坐好。几个女娃以往专爱找边角地带躲避，今天却端端正正在前排就坐。
正副书记在前面的团旗下站好，郑支书清清嗓子，开口道：
“大家请注意了……”
接着话音，下面坐着的五个丫头与他齐声重复：“请注意了！”
“现在我们召开团支部发展大会……”
女声合唱：“发展大会！”
“今天，新团员们要进行入团宣誓……。”
合声：“入团宣誓。”
这男声独唱加女声五重唱还挺有节奏感。站在支书旁边的二丫想笑又不敢笑，故意把脸皮挺得平平的。
正书记倒是不受干扰，继续大会议程：
“请新团员们到前面来……。”
合声：“到前面来。”
“请大家面向鲜红的团旗……”
合声：“鲜红的团旗，”
“举起右手握拳……。”
合声：“右手握拳，”
进行到此刻，班里的男生们已经被逗得乐不可支，连站在前面等宣誓的新团员们，都强抿着嘴让自己别笑出声。
接下来该副书记二丫领着新团员们宣誓，她憋着笑可就憋不住“以字为单位重复重点”了：
“我志、志愿加、加入，中国共、共、共产主义青年团……。”
跟着宣誓的新团员们想跳过那重复的字不念还不容易呢，也就条件反射地跟着她“以字为单位重复重点”。全体观众在下面笑翻了，可精彩的还在后头呢！
宣誓完毕，大家给新团员们提希望和建议，六丫代表全体女生对刚入团的李袄同学说几句。
这李袄乃陕西米脂人士，勤劳朴实的农村娃子，个头不高，脸膛黑红，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据说当年因为贫困，乡下农民们连棉袄也穿不起，爹娘给他起这名字也寄托了一种希望呢！
能歌善舞爱表演的六丫，是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也是班里的文艺委员，对李袄同学的一番话也说得充满阶级感情：
“李袄同学一贯保持贫下中农本色……”
下面的大三四五丫齐声应和：“贫下中农本色。”
“学习努力，助人为乐，尤其注意勤俭节约……”
众丫头合唱道：“勤俭节约。”
“俄们理解，你实现了爹娘的‘有袄可穿’的愿望……”
合声：“‘有袄可穿’的愿望。”
“不过整天穿着这黑棉袄，也应该注意时常清洗……”
合声：“时常清洗。”
“要不你这棉袄蹭得油光锃亮，苍蝇落上都打滑……”
合声：“苍蝇落上都打滑。”
“如果你自己不会拆洗棉袄，俄们女生乐意帮忙……”
合声：“俄们女生乐意帮忙。”
说最后这句的同时，丫头们还起立伸出双臂，做出一副热情相助的动作，摆出一个亮相的集体造型。男生们跟看戏似的，人人两眼瞪得发直，笑得闭不上嘴，有俩哥们儿干脆乐岔了气。
来自陕北农村的应届高中毕业生李袄，打小哪里被这么多阶级姐妹关怀过？顿时感动得眼圈发红，忍不住清鼻长淌，声音颤抖地说道：
“今天是俄大喜的日子，俄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大伙的关心帮助更让俄深深地感动，真是天大地大不如班集体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阶级兄弟姐妹亲哪！”
团支书老郑总结发言：“今天我们召开了一次成功的团支部大会，我们的组织又增添了新鲜血液。更重要的是，大家能够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尤其应该表扬几位女同学，向需要援助的同学伸出阶级友爱之手，大家都要向她们学习，使我们的团支部和班集体如同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哇哇，正书记这回居然一气呵成，没有重复重点。
六个丫头带头拼命鼓掌，团支部大会在热烈的掌声中圆满结束。
那李袄娃子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军工大厂，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多年之后成了厂设计室主任。同学聚会时出现的李袄，身着全套藏青西装笔挺，脚踏深黑皮鞋锃亮，颈上还缠着条紫红线围脖，透着文儒潇洒。进门脱掉西装解下围巾，里面竟然是件光滑闪亮黑色缎面中式贴身小棉袄，同学们就想起当年丫头们说的“苍蝇落上都打滑”。纷纷言道，李袄你还真有棉袄情结，这袄是不是你那漂亮得让人眼晕的米脂媳妇给缝的啊。你如今出落得这般干净利索英俊，要是再进行一下门牙形象工程就更好了。
李袄讲话文绉绉的却不做作：“人家总书记不是也有这中国袄情结么！俄这身不改当年装，牙未减当年黄，是坚持代表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代表炎黄子孙的服装风俗，代表黄土高原的农民本色。”
同学们说，李袄你如今可真幽默，也是婆姨给调教的么？
李袄憨厚朴实未改，说的是心里话：“多亏了大学时班里的女生姐妹们给俄上的着装和幽默启蒙课，让那土得掉渣的瓜娃子‘李袄’成为历史了哩。”
而当年的团支书老郑后来经过一番曲折，从工厂到科研机构，又调到了大学搞管理，终于还是奔仕途当干部，经过多年努力，一步步提升到校党委副书记的位置，主抓学生工作。他的拿手好戏是演讲鼓动，口若悬河，妙语连珠，颇受年轻一代学子们的欢迎。只有在本班同学聚会时，还有人提起他当年“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的历史。回忆当初年轻时，他不无感慨，几杯西凤酒下肚后，很有城府的郑书记也吐了真言：
“说起来，还真得感谢咱班几位女生，几位女生呢。
“要没有她们的幽默督促，风趣帮助，我恐怕还意识不到自己的语言毛病，语言毛病哩。
“没准至今还以句为单位重复重点，重复重点呢！”
同学们说：“书记你喝高了的时候，才像当年，像当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