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上午十一点左右抵达圣路易斯。阳光从密苏里东部的天幕上垂下来,风还有点凉意。早起的疲倦尚未散尽,但女儿已经有些饿了。
她这些年上高中,几乎从不吃早餐——不知道是青春期的生理节律,还是课业节奏压出的某种习惯。她说现在有些饿了。于是我们便转入华盛顿大学北边的德尔玛环线,准备找个地方就餐。
德尔玛环线是这座城市中极具特色的一段街区——餐馆、画廊、影剧院、各种零售店,街头雕塑,混杂却有秩序,旧城的边缘感与文艺气息交织出一种特有的调子。
我们选中一家亚洲餐馆,里面排着队。店面不小,前台说需要等十几分钟。我们正犹豫要不要换一家,Kristin忽然看到吧台有人在买波霸饮品。她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这里居然有boba!”那是一种几乎带点童年记忆的即时喜悦,她不再犹豫,说:“那我们等。”
她点了一碗牛肉面,端上来热气升腾,香味扑鼻。我看着她一边吸面条一边低头看手机,在查Reddit、论坛、学校官网,动作飞快,不时读几句给我们听。她建议我们下载华盛顿大学的访校App,说待会可以照着它的路线一步一步走,比较不会遗漏重点。“我想知道它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compact but rich’。”
她和她妈一致认为这家餐馆菜品不错,服务也快。“Emory周围都没有像样的吃饭地方。”她妈说。Kristin点头:“就算去市中心,选择也不多。”这是她对这所学校的第一个“正面印象”,出自一碗面,一杯波霸,以及不太喧哗的店面人声。
饭后我们沿德尔玛大街慢行。街边的树叶在阳光下泛着绿光,空气中有一点潮湿的植物气息。街道上人来人往,多是年轻人和家庭游客,商铺低矮,没有高楼,天显得很开阔。偶尔会看到一两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蹲在角落翻找垃圾桶。Kristin走在我们前头,忽然转身回来,低声说:“德尔玛的确是个分界线。”
她拿手机给我们看Reddit上一条评论:“Delmar is the racial and economic fault line of St. Louis.” 她补充说:“这边是中产和学生,过那条线北边就不太安全了。”她说话时语气很轻,但我看得出,她在留意周围的一切:谁在看我们,哪条路太空,哪家店太旧,哪处灯杆上贴着剥落的传单。
她对安全极为敏感,这是从初中开始就养成的习惯。她会事先查学校犯罪率,分析地图上哪些区域发生过抢劫,哪个地段“看起来不对劲”。她不是胆小,而是一种高效地处理陌生世界的机制。
我们返回停车场,准备开车去华大的主校园。她开车,上车时很自然地说:“我开吧。”可刚出停车场就转错方向,GPS没来得及纠正,我们一路往北,拐进了米德兰街。
那是一条荒芜的街。路两旁是老旧的砖房、低矮的仓库和一个看起来已废弃的教堂。前一晚的龙卷风似乎在这里留下了实质性伤痕——巨大的树被连根拔起,斜斜地倒在马路中央,枝叶铺满了路肩;有的建筑外墙剥落,屋顶断裂;窗户里露出空洞的黑暗。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说的不太安全的地方。”
她在路边调头,重新设定了GPS。语气冷静,没有抱怨也没有不安。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她并不是完全依赖我们做决定的人——她是那个在混乱中迅速回正方向的人。她的成长,也许就在于,她能在这些错开的坐标之间迅速找回自己的轴心。
重新上路时,车里仍旧沉默。我们沿着Skinker街行驶,终于在靠近校园边缘的一片低坡处找到一个停车场。那一带的街道安静许多,行道树高大成荫,街角有穿着T恤短裤的学生从咖啡馆里出来,手里拿着冰饮和教科书,气氛松弛而真实。Kristin把车熄火,说:“这应该就是了。”
我望着她,她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不是兴奋,也不是焦虑,而是一种进入“下一步”的姿态。她推门下车,背起包,打开手机里的访校App。“我们从Welcome Center开始。”她说。
风从我们身边吹过,带着一点前夜暴风的余味。我们一家人朝着校门方向走去,像是走进一张铺开的地图里,又像是走进她的未来尚未着色的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