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符國祥回家
昆明城西的武成路,是一條古老的街道。
街道不寬,兩旁有許多明清時代遺留下來的木結構平房,青磚黛瓦,靜靜地佇立在城市的褶皺裡。
木質的門窗上刷著草綠色油漆,已經被歲月磨得發亮,斑剝脫落。宛如一排長滿銅鏽的古董,為四季如春的昆明平添了幾分歷史韻味。
武成路上大多數的民房已改建成商鋪,街道上瀰漫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各色小店鋪鱗次櫛比。有賣雜貨的、有賣米線的、有賣汽鍋雞和燒餅塊的。
在武成路的半坡上,有一條不長的支路五一街。五一街盡頭,有一座老舊的五一電影院。電影院將五一街分為兩條岔路:往東拐的岔路叫五一東街,往西拐的岔路叫五一西街。沿著東街和西街一直往前走,下一個鋪滿石板路的坡,就是昆明著名的翠湖公園。
在五一東街的拐角處,有一條狹窄的小巷。那條幽暗的小巷宛如一道傷痕延伸進去,光線昏暗。一間破舊的小瓦房,那就是符國祥一家四口曾經的家。符國祥遠遠地站在五一電影院的陰暗牆角,目光凝視著那條熟悉的,承載著他全部希望與思念的巷口。期待著能在匆匆過往的人群中,尋找到那幾張朝思暮想的面孔。
苗松林在一旁看著符國祥,心裡感到一陣酸楚。在這個春意盎然的昆明街頭,他們兩個逃犯像幽靈一樣躲在陰影裡,等待著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到來的重逢。
地上滿是符國祥沒有抽完的煙蒂,他的手指已經被香煙薰得焦黃,機械地撣著煙灰,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條小巷的入口。
每當有人從巷子裡走出來,他的身體就會微微前傾,像一張繃緊的弓,隨後又失望地鬆弛下來。
然而,蘇珊和孩子們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符國祥逐漸失去了耐心。「也許他們已經搬走了,或者出什麼事了。」他輕輕拽了拽苗松林的袖子,聲音低沉地說:「我們走吧,這裡可能早就不是他們的家了。」
苗松林語重心長地說:「再堅持一會兒。這很可能是你最後一次機會見到他們,別讓自己將來後悔。」
符國祥沉默地又點燃一支煙,他的思緒如同一條蜿蜒的小溪,緩緩流向過去。飄回到蘇珊前來勞改隊探監的那一天。
那是一個陰沉的秋日,風特別涼,吹得人心裡發冷,蘇珊和孩子們的身影漸漸模糊在淚水中。
符國祥在陸東煤礦勞改期間,蘇珊曾經帶著孩子探望過他一次。
監獄大門旁設有一間專門的對外接見室。蘇珊帶著兩個孩子來到這裡,淚如雨下,向他訴說生活的艱辛:她們無戶口、無口糧,找不到工作,孩子們也無法入學。
因拖欠房租,房東頻頻逼遷。更糟的是,由於符國祥被定為反革命份子,孩子們作為「反革命子女」到處遭受歧視和欺凌。
她們別無選擇,只能四處拾荒,靠賣些零食維生。蘇珊越說越悲傷,最終在接見室裡失聲痛哭。符國祥眼含淚水,內疚地說:「是我對不起你們,讓你們受苦了。」他想撫摸孩子們的頭,但孩子們卻用陌生的眼光望著他,驚恐地躲到蘇珊身後。
很快,會見時間即將結束,監獄的管教幹部前來提醒:「還有十分鐘。」
蘇珊再也忍不住了。她擦了擦淚水,對符國祥說:「為了孩子,我們離婚吧!你還有那麼長的刑期,我真的等不下去了。你在勞改隊至少有吃有住,可我們卻是吃了上頓沒下頓!」說完,她又放聲大哭起來。
此刻的符國祥,縱有萬般不捨,但想到蘇珊和孩子們在殘酷社會中的遭遇,還是用顫抖的手在離婚書上簽了字。他的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會見時間結束,蘇珊帶著兩個孩子走出接見室,符國祥依依不捨地目送她們離去。
符國祥無奈的走進監獄,大門在身後「砰」地一聲關上,從此天人永隔。
符國祥焦躁不安地不停抽著煙,無奈地望著他曾經熟悉的家門。
就在這時,蘇珊和孩子們終於從巷子裡出來了。
蘇珊一隻手提著一隻籃子,一隻手牽著年幼的孩子,大一點的孩子跟在後面,他們緩緩走出小巷。
蘇珊順著五一東街下坡而行,符國祥和苗松林遠遠地跟隨在後。
來到一所小學門口,蘇珊蹲下身,從竹籃裡取出一些糖果,擺在地上售賣,希望能賺些錢。
符國祥看到蘇珊和孩子的身影,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時隔不過幾年,蘇珊的頭髮已經花白了許多,身形也比從前瘦削了不少。
春日的陽光灑在她單薄的身影上,顯得那麼孤獨而脆弱。符國祥的眼眶濕潤了,他想衝上前去擁抱他們,告訴他們自己有多麼想念他們。但他只能遠遠的躲在陰影裡,像個懦夫一樣,看著自己最愛的人在生活的重壓下艱難求生。
苗松林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說:「別太靠近,會被認出來的。」符國祥點點頭,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繼續遠遠地望著他的家人。
突然,一群穿著制服的城管出現在街邊,他們手臂上戴著紅袖章。這些人面無表情地走向蘇珊,要求她立即收攤離開。蘇珊顫抖著手開始收拾籃子,但動作因為恐懼變得笨拙。兩個孩子害怕地躲在母親身後,眼睛裡充滿了驚恐。
一名城管不耐煩地伸手要搶奪蘇珊的籃子,蘇珊下意識地後退,卻被絆倒在地。籃子裡的糖果撒了一地,兩個孩子立刻撲到母親身邊,小聲啜泣著。
遠處的符國祥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著妻子倒在地上,看著孩子們無助的哭泣,心如刀絞。苗松林死死拽住他的胳膊,低聲說:「冷靜!別衝動!」
但當城管粗暴地推開哭泣的孩子時,符國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猛地甩開苗松林的手,像一頭憤怒的獅子般衝了出去。在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他一拳將那名城管打倒在地。
蘇珊被眼前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符國祥與城管打鬥,雙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這怎麼可能?符國祥不是在勞改嗎?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她下意識地抱緊了兩個孩子,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苗松林衝到符國祥身邊,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快跑!」他指向遠處牆根下的兩個人,壓低聲音說,「他們是勞改隊的獄警!」
遠處牆根下,兩名追捕小組成員正在核對通緝令上的照片。其中一人的手微微發抖,眼睛死死盯著照片上的面孔。突然,他像是被電擊般渾身一震,用手肘猛地捅了捅身邊的同事。兩人目光相對,瞬間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高隊長!他們在那兒!」一名獄警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就是那兩個逃犯!」高隊長聞聲立即揮手示意,帶領一隊幹警快步向符國祥和苗松林的方向包抄過去。
符國祥和苗松林如同受驚的野獸,本能地朝人群密集的武成路方向逃去。逃犯的腳步聲和追捕隊伍的皮鞋聲在石板路上交織成一片。街道上的行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追捕場面震驚得不知所措,有人駐足觀望,有人慌忙躲避,整條街道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一群正在擺攤的小販見狀紛紛收拾貨物,以為是文革的武鬥又在街頭上演了。有的商販手忙腳亂地收起地攤,有的則乾脆丟下攤位,拔腿就跑。街道兩旁的店鋪老闆們紛紛關上店門,探頭張望著這場追捕。
逃犯和追捕者小組在街道上追逐,宛如一場驚心動魄的貓鼠遊戲。符國祥和苗松林在人群中穿梭,不斷的聽到周圍傳來的驚呼聲。
高隊長指揮著獄警們分開包圍,試圖在這片混亂中左右包抄逃犯。他們的皮鞋踏在石板路上發出沉重的聲響,與周圍此起彼伏的驚叫聲和喧嘩聲混在一起。
突然,一名獄警掏出手槍,厲聲向逃犯喝道:「站住!再不站住就開槍了!」話音未落,他便朝天鳴槍示警。槍聲如驚雷般在街上炸響。
這突如其來的槍聲讓所有人都驚呆了。給本來就驚慌失措的人群添加了更多的混亂。街道上一片騷動,推搡擁擠不斷。尖叫聲、哭喊聲此起彼伏,有人蹲下抱頭,有人拉著孩子拼命往兩邊跑。整條街道瞬間變成了一鍋沸騰的粥,人潮如同驚濤駭浪般湧動。
「誰讓開槍的?」高隊長怒不可遏,「這是鬧市區!」他環顧四周,試圖在混亂中找到開槍的人。
混亂的人群已經阻礙了追捕。獄警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名逃犯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追捕小組焦急地四處張望,卻只看到一張張陌生的面孔。
高隊長轉身一看,開槍的竟是追捕小組的副組長吳教導員。
高隊長狠狠地瞪了吳教導員一眼,不難猜出他在大街上開槍的用意。這場追捕背後顯然另有隱情。如果抓不到逃犯,不僅監獄長要擔責,他自己也難辭其咎。
看著吳教導員慢慢的將手槍插入腰間的槍套,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高隊長心中一凜:這位追捕小組副組長的舉動絕非一時衝動,倒像是早有預謀。
高隊長一邊憤怒於吳教導員的肆意妄為,一邊又不得不思考這背後的權力角逐。這是否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陷阱?是否有人在暗中操控這一切?但這僅僅是高隊長的猜測,仍不敢輕易下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