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罐笼升到地面,小鸟叽叽喳喳,晨光柔和明亮,空气清爽甜香,心里响起知青填写的《我的太阳》“快升起吧,朝阳,你的光芒照亮了一切。”第一次感觉到,这阳光,和它下面的一切都是上天的恩赐。
升坑后先去采区办公室签到,下坑前签到表示你要下坑,升坑之后再次签到,表示你活着上来了,值班副区长李向华说:“最近掌子面没断层,没故障,不累吧?”
“不累?这辈子从未有过这样累过。”
“快去洗澡吧!”
圣时太喜欢洗澡了,小时候曾想,能在澡堂当一辈子服务生就好,因为天天能洗澡啊。
去新疆,冰天雪地的地窝子里照洗不误,一个澡10分钟, 上下牙打架20分钟。
在魏县破庙里打水烧水洗澡很麻烦,由此想到下煤矿,再不好,每天能洗澡吧?
圣时从井底上来,浑身冰冷的,只想着跳进热水池里。走进澡堂才知道没那么容易:当着那么多人赤身裸体太难了。再不济也还要有些隐私吧?看着甬道来去赤裸的矿工,一个个下身挂着的腌黄瓜、秋茄子,黑不溜秋、软不邋遢、没精打采、屌儿郎当的形状,真替他们害臊。两天前乘长途在公交车上被人骂“鸡巴”,现在明白, 当时的怯懦迟疑一定太难看了,像眼前吊在下半身的家什一样,全然没有米开朗基罗的《大卫》裸露出的隐私部位那样精神、内敛、无邪和庄重
—— 艺术是美好的,现实是丑陋的。
怎么脱衣?瞅着衣柜正在发愁,就听:
“戴老师、戴老师!”一个大男孩匆匆走来 “小索子跟你说了吧?我叫张贵喜。”
小索子说过,这批新工人里年龄最小的张贵喜只有十六岁,初中毕业就来咱矿下井。
张贵喜笑着,褪去墨黑的工作服,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肤,周身光光的,看不到一点成年的体征 —— 还是个大孩子呀。
“快脱了去洗澡啊, 戴老师。 ”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躲不过去,圣时硬着头皮脱掉汗水浸透的黑衣裳。
贵喜从上到打量着,张着大嘴傻笑:“戴老师,你一个知识分子,脱了衣服跟大伙儿一个样儿。”
能一样吗?那些矿工都是久经沙场,啥家伙都见过,都比试过,圣时还是头一模当众赤裸,吓得成什么鸟样,他连看也不敢看。
“好啊,咱一起去。” 说着,为掩饰不安,拉起贵喜的手
—— 哇塞,刚褪下手套的手,长得像玉石一样光润,匀称修长,皮肤熠熠发光像缎子一样,十指尖尖,窄长的指甲薄如蝉翼,能让达芬奇画中的手、茨威格笔下的手、肖邦弹钢琴的手,梅兰芳兰花指练出来的手黯然失色,自愧弗如,圣时忍不住捧起贵喜的手,紧紧地贴在脸上。
“成天听人夸这双手。”贵喜笑着挣开,转身打开他的柜门,拿出肥皂毛巾。
澡堂中央有一条四米宽的走道,两边各有四个十米见方的大水池。六个水池清凉的冷水没人,两个水池冒热气的黑水里泡着老少爷们儿。
下井太难了,
干活儿,危险、劳累;
更衣,毫无隐私;
洗澡,还要泡在老少爷们儿从头洗到脚,里面什么秽物都有的一品高汤里!
“扑通”一声,贵喜跳进水池,整个人钻进黑水里,半晌才露出头。他抹了抹淌在脸上的黑水说:“下来呀,热乎着呢。”
圣时默默地对自己说,“委屈你了,秀才!”闭着眼滑进澡池。
热水拔出了骨头缝里的凉气,冻僵的手脚也舒展开来,非常舒服。
人们在黑水里搓肥皂,搓毛巾,擦干后去更衣厅晾着 —— 这么黑的水里泡了泡就出去,太对不起自己了。
忽听隆隆声响,旁边水池冒着气泡,原来那个水池的凉水在通蒸汽加热。
圣时从黑泥浆里爬出来,走到那个清水池热水管旁边,用脚趾试了试水温,好歹有了点温热就跳下去。贵喜跟着下来,冻得他大呼小叫。
再凉也得受着,等到水热,人多以后,水就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