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菜馆内长桌正中的那尊北宋汝窑香炉吐着青烟,那是小姑带来的,为这场暌违多年的戴氏宗亲聚会镇场。
黑板上挂着条幅,上写“戴氏宗亲专座”。那是奶奶亲笔所书,墨迹犹新。圣徽将她带来的画轴轻放黑板旁。桌边族人肃立,空气在佛香中凝滞,直到爷爷颔首示意,众人才依着辈分次第入席。
大家都知道,当1978年,能在不对外开放的谭家菜馆聚会,多亏大姑赴台拜会郑将军,才使侨务办破例开了绿灯。而奶奶是台湾警备司令郑将军的姑母养母,自然凝聚众人的目光。
汤菜陆续上桌,众人也都低声交谈,餐桌上热络起来。但各说各话,没有突出爷爷,这怎么行?圣徽忙指着刚上桌的汤盆问:“爷爷,这是什么汤?” “三丝鱼翅清汤。”
“我还以为最先上来的是什么大菜呢。”
爷爷说:“谭家菜讲究的就是汤。这汤就算手把手教,你也煨不出能鲜得掉眉毛的味道。”
圣徽按住自己的眉毛说:“等会儿喝汤还得这样,防止眉毛掉下来。”
众人哄堂大笑,爷爷也笑逐颜开。
五老太爷笑而不语,他今年九十初度,是辈份最大,岁数最大的长辈。活到这把年纪,连牙齿也没剩几颗,但羡慕嫉妒恨却不减当年。
这老七蹲了几年班房,风头锐气大减,先前那坚不可摧的长城,已成一堵朽墙,只要一推就倒,且静看今天阵势,等众人兴起,便可借力推墙。
小姑说:“1947年,我跟二哥去米市胡同谭家菜馆,那时点餐,最起码也要点一桌,只好退出来。”
圣徽想起她听爸爸说过,当年做生意赚了大钱,带小姑去北平。走进谭家菜馆才知道必须付巨款点八个汤菜,吓得他俩退了出来。可要接小姑的话茬,爷爷的开场白就会被冲淡,于是没吱声。
爷爷前天说过,聚会时他要说话,只见爷爷双手按在桌上,起身准备致辞时,小姑的筷子敲着碗边,说:“菜齐了,动筷!”话音未落,筷声四起。
爷爷只好又委屈地坐下,把准备多日的开场白悄悄吞进肚里。
饭桌上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大姑问:“妈,您镯子哪去了?不是死活取不下来的吗?”
奶奶说:“闹灾那阵子饿得脱了形,镯子自己就滑落下来。拿去卖了五十块钱,换了十斤肥肉。”
大姑叹了口气:“我那会儿怕您受苦,寄了一桶猪油、一包糖、一包面粉。”
“收到了!收到你那解馋的大包裹,我做了几盘马蹄酥。编辑部的小姑娘尝了一口,说《中国妇女》正缺菜谱,转身举起法国相机咔咔拍照。”
七爷插话:“我还帮她挪台灯哩。”
话刚出口被小姑打断:“正忙着照相,警察来了,说闪光灯闪个不停,八成是日本特务在偷拍。后来才知道是对门的黄裁缝老婆去派出所报告。”
七爷哼了一声:“碍不着她的事也要管。”
小姑再次打岔,说:“半年后杂志社还寄来的二十块钱稿费呢。”
插不上嘴的爷爷,像沉在三丝清汤盆底的一缕发菜,无人理睬。
圣徽感慨,众人从来都是赶爷爷的话风,如今爷爷紧追却几次被人拦下。五老太爷大概也看到爷爷的颓势,在他离开口前问:“警察吃上马蹄酥了吗?”
“门儿都没有!”奶奶笑着说:“摄影师有招,眼看警察赖着不走,就赶紧忙着拍点心,拍得他们没有一点办法,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大笑声驱散了香炉飘出的冷烟,五老太爷看到七爷的根基松动,只要一个突击就能四两拨千斤,把七爷掀翻。
圣徽不由担心,话题更换,爷爷始终被排斥在圈外,正盘算如何巧妙引导话题重回正轨。
冷不防五老太爷问道:“咦?今天这么大的场面,肖馨音咋没来呢?”
刹那间,餐桌上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成冰。肖馨音——这个悬在家族禁忌边缘、此刻最不该被提及的名字——如同一声惊雷,在毫无防备时炸响。
圣徽指尖冰凉;吴凤起蹙紧了眉头;七妈面露难色;七爷则不动声色地拿起餐巾,仔细端详,仿佛在找寻这话的出处。
“唉,阖家团圆,围坐一桌,偏偏没有肖馨音的位置……”五老太爷这一声包藏祸心的哀叹,终于点燃了炮仗。
二爷、五爷抱怨:“肖馨音照料七爷,尽心尽力,有目共睹!”
直性子九爷更是声音洪亮:“肖馨音到底有什么罪?路不平有人铲,理不公有人管!都什么年月了,还把一家人分什么嫡庶?”
责难如同滚雷,一片片乌云般压顶而来,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礼进闻到此言,脸色煞白,万没料到五老太爷竟直接掀了桌子!九爷这个“炮筒子”更将矛头直指自己,眼看场面失控。
圣初被重重地踩了一脚,他甚至没有看李欣一眼。这个节骨眼上,人微言轻,非黄钟大吕之声不能翻盘。
救场如救火!七爷的目光、七妈的眼神紧紧锁住二儿媳。吴凤起浑然不觉,只拿起餐巾,轻轻地按了按嘴角。
餐厅里一片死寂,唯有墙上那架老旧的机械钟,“滴嗒、滴嗒”锥心的声响无情地切割着时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静之际,吴凤起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诸位长辈、兄弟姊妹,不畏舟车劳顿,不惧风高天寒,千里迢迢齐聚于此,为的是庆祝族长七爷重获自由,庆贺他老人家八十大寿。”稍顿之后,气自丹田,高声问道,“七爷一生厚德载物,在座老少,可曾有人蒙他老恩惠?”她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就说今日这餐桌上,可曾有人在七爷的面粉厂里谋生做事?可曾有人的直系旁支,上学就业得到七爷鼎立资助?”
这番话立刻引来一片赞叹与附和之声。是啊,点点滴滴,都承蒙七爷恩泽。
吴凤起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也沉了下来:“七爷身陷囹圄因大形势不假,可也是因为族人诬陷!”她略作停顿,那几秒钟的寂静漫长得令人心悸,随即,她突然提高了声调:“这人,此刻在座!”
一股透心凉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餐厅。
吴凤起冷冽的目光再次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躲闪、或煞白的面孔。
她放缓了口气:“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人之常情。我吴凤起不会就此兴师问罪,七爷更不屑行低端之事!能坐上‘皖赣糖王’这把交椅,容得下五湖四海! 这次聚会,有没来的,没有没请的! ——”
她语气陡然加重,“可为什么,今天还有人还要翻几十年前的旧账?!”
这番话霎那间关闭了鼓风机,只留下文火在慢烤,为肖馨音鸣不平的怒火不再,其中有哪些“恶”焰出自自己?
“凤起说得好!”
“通透!劲道十足!”
“非执铜琵琶、铁绰板唱不出此高论!”
赞誉声中九爷道:“七哥!若把您比作梁启超,那凤起就是梁府的林徽因!”
圣徽适时起身,走到角落的小黑板前:“我奶奶对我爷爷的情意都在这幅画里。”卷轴缓缓展开,露出《春江远瞻,寒籚守望》的套色水墨,“从得知爷爷重获自由,我奶奶一直画到昨日,整整画了半年。”
挂起来的国画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是一幅3X3.5尺画面:左上角,渡口有一头戴纶巾、身着长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携书箱、牵老马,抬头远眺乘风而来的帆船;中间,一道山岭,山下丛林;右下角,圆月下,油灯旁,一位穿大襟的女子安静地纳着鞋底。右上角,竖排隶书:
上款:紫園尊丈八秩榮慶誌喜
主款:春江遠瞻,寒籚守望
下款:妻志華沐手敬奉
字迹俊美,墨笔含情,众人赞叹之声不绝于耳:有的惊叹画匠构思精巧、画工老到;有的追忆当年七爷七妈郎才女貌、男耕女织、携手创业、艰辛恩爱;有人说:“七妈七爷恩爱有加,你们凭什么说三道四?” 应声四起。
五老太爷掀起的滔天巨浪,终于在吴凤起这枚“定海神针”的震慑与和奶奶画作华美意境的引导下趋于平静。
礼进深吸了一口气:二嫂厉害,自愧弗如。
几个准备清场的服务员已在墙边肃立,盛宴就要终结。
大姑不断地安抚五老太爷,生怕他受不了凤起那番刀剑,毕竟是九十岁的老人了;
妈妈在跟女眷们搭讪;
桌边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语。
圣徽再次站起,大声说:“这次聚会是我的两个姑妈发起、筹备、安排的。我要替爷爷奶奶和姑妈们感谢大家远道而来;另外,我爷爷说大家来北京不易,要我替他发红包聊表谢意;他在门口跟大家话别。”
圣徽居然给他安排工作,爷爷忙打起精神走到门口。
众人依辈分次第离座,从圣徽手上拿到红包,在门口跟爷爷话别。
九爷由他的孙子搀扶着走到门口对爷爷说:“七哥,你家代有人才出,不单有称职的二代族长礼进,无冕族长吴凤起,连三代新族长圣徽也呼之欲出啊。”
七爷笑着说:“礼进好,凤起好,圣徽贴心,这辈子没白疼她们。”
戴家人走空了,圣徽将香炉里的灰烬倒出,用餐巾纸把内外擦干净, 奶奶画的人物肖像小型张一一放进其中,把香炉装进紫檀礼盒,再装进背包。
来到饭店前厅,两个姑姑忙说:“圣徽,快出去找你爷爷,刚给他叫了出租,转身找不到他了。”
圣徽把背包交给小姑快步走出门外。众人已经走散,爷爷在街边萧然肃立。
长安街华灯初上,车如流水般地飞驰,爷爷像江畔一艘老旧的沉船。
“爷爷,大姑说,下次还要再聚。”
七爷未回头:“下次?下次还会有我?”
“您是族长啊!”
“族长?”他缓缓转头,目光如霜,“这是给族长长脸呢,还是让族长丢份儿?”
“一顿饭嘛,叙亲情……”
七爷缓缓转头看她,冷冷地说:“你年轻,还不知道家庭就像蜂巢:新蜂王冒头,工蜂们就会把老蜂王挤到角落里捶打。还记得当年五老太爷怎么下台的吗?几个堂兄弟逼他退位。今天为我祝寿的宴会,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远方出租车顶灯闪烁,减速驶来。徽怡轻声说:“爷爷,我就不跟您回禄米仓了,今晚得赶回天津,明早还要开会。”
爷爷的手微微颤抖,从旧呢大衣的内袋里摸索出一枚金币:“徽怡,收着。” 她用力攥紧金币,心想爷爷这样孱弱,这是永别吗?泪水在眼底翻涌。
车载着爷爷,汇入无尽的光河。圣徽伫立,寒雾裹身,泪流满面。“徽怡。”
她猛回身,突见小姑拎着背包,在几步外。那尖锐的目光刺向圣徽紧握的右手:“你手里是枚…一美元金币吧?”
徽怡下意识摊开手掌,自由女神的头像在路灯下泛着微光。果然是一美元金币,她离得那么远,怎么知道的?她怎么可以窥探他人内心深处?干嘛藏在角落里如影随形地跟着?一股强烈的不适感攫住了她——小姑这位素来令人敬重的长辈,竟像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无处不在地跟着,让人不舒服。
“本想跟你爷爷交代明日安排,”小姑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解释道,“撞见你们祖孙这般动情……便没上前打扰。”
原来如此,徽怡稍释疑虑。说:“我妈说我今天僭越,抢了您的风头。”
“哪里的话!”小姑摆摆手,“多亏你解围,才化险为夷。连五老太爷都夸,戴家下任族长,非你莫属了。”
“我能站稳讲台养活自己已经不易,哪里还有心力担此重任。”徽怡说着从背包里抽出《人民文学》递去,“我看完了。刘心武的《班主任》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