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晚会
周六下午,周老师来家访。奶奶眉开眼笑,忙不迭地端出茶水和点心:“哪阵风把周老师给吹来了呀?我还正想去问您,这孩子逢人就说他演过话剧,是不是太好显摆了?”
周老师说:“在学校他还真是大牌。去哪儿也有高年级男同学背着。”
“那他就更不知道天高地厚喽。”
“天真可爱白白胖胖连老师都喜欢,这次还选他参加中苏联欢活动。”
“联欢活动?”
“一个学校出两个学生参加的晚会。”
正说着妈妈下班回来,她跟周老师寒暄后问奶奶:“虎仔他爸好些了吗?”奶奶说:“还是病恹恹的,这不,周老师家访,都没叫他出来。”下午,爸爸一直在过道来回走,他没病,就是没生意,不去写字间,成天猫在家里,心烦意乱,不愿见人罢了。我刚要张嘴,胳膊早被姐姐狠狠地拧了一把,后来我问她:“干嘛拧我?你怎么知道我要说咱爸心烦,不愿见人呢?”
周老师假装没看见我呲牙咧嘴,说:“替我问费先生好。我们在说让费明参加周末的联欢晚会。”
“什么时间?在哪儿?” 妈妈问。
“周六,干部俱乐部游泳馆。要是不能送他去,我再想办法。”
“能送,我们能送他去。”奶奶抢着答道。
接着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周老师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对我说:“记住,礼拜六下午六点。不要跟同学说。”
我问奶奶:“为什么不让我跟同学说呢?”
“名额有限,不是人人都能去,去不了的同学会不开心。记住:恨人有,笑人无。别人没有牛皮靴,你有,遭人嫉恨;别人都有红领巾,你没有,叫人笑话。”,我不懂,干啥都要顾着别人的感受,做人咋这么麻烦?
晚会在天津干部俱乐部,说到这儿不得不说筹建这个园林的犹太人德璀琳。他通晓英语、德语和汉语,22岁来中国海关做事,34岁任中英谈判翻译。在政治舞台上长袖善舞,常周旋于政要;在谈判桌前息事宁人,每化干戈为玉帛。为此很得李鸿章赏识,任其宰相府行走。此公一生无子,仅五个女儿,大姐许配德上尉,二姐嫁给英武官,惟有五姐命运苦,彩球单打理工男,原以为非政非商非军官,哪知当上煤矿总经理在开滦。大女婿德籍军官汉纳根非等闲之辈,后面还有介绍。
德璀琳协助清政府平息了与俄、法、日、英以及梵蒂冈的纷争,为报答这个不挂名的外交部长,李鸿章将天津西南的皇家养牲园赠与他。这块380亩的领地被改建成英国田园风光的乡谊俱乐部:有池塘、船坞、游船、网球场、高尔夫球场、跑马场看台(由这里通向外面的赛马道,即今马场道),还有游泳池、台球室、保龄球房、乒乓球室、西餐厅、舞厅和图书馆。1951年成为干部俱乐部,只要有门票、工作证就可以进去。二舅带我去游泳、划船、玩保龄球。我们自带三明治和卤蛋,一玩儿就是一天。他告诉我,到学校千万别跟同学说,要不人家会说你贪图小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周六傍晚,游泳馆门前聚集着很多大人。妈妈停下,我穿过人墙,高洁走来说:“还以为你不来了。”没等我说话,一个外校的高个儿女老师,忘了她姓啥,就叫她高老师吧,大声说:“请家长们原地稍候,我带同学们进去彩排。”游泳馆前厅当中,四十个学生按她说的,两两一组,男左女右,手牵手站好,男同学左手,女同学右手各提一个花篮,由她按大小个儿安排次序。她说:“苏联专家们抛开家庭离开亲人,不远万里来到天津,指导咱们搞建设。他们工作很辛苦,上级领导安排这次舞会作为酬谢。同学们,为联欢晚会营造热烈气氛是党和政府交给你们的政治任务,一定要服从命令听指挥。”
从游泳馆出来,走几步就到喧嚣的舞厅。队伍在门前停下,等领导讲话之后再进场。讲台上是天津副市长,中苏友协会长娄凝先。他清了清嗓子,等人们安静下来之后讲话。接下来共青团干部沙小泉,科教文组织的什么官上来,也不知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多话。站在门口,一阵阵冷风吹来,冻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人说“越穷越吃亏,越冷越尿尿(读niào suī)” 冷风一吹就想撒尿,越想越急,急得我跺起脚来。我放下花篮举手,可高老师没看见,不断晃动手臂还是不管用。我放开高洁的手,走到高老师的面前:“高老师,我要尿裤了。”她先是一愣,然后拉着我走到不远处的灌木丛。难道让我在这儿方便?不是说不能随地大小便吗?回头看,没人看我,高老师也背过脸去,实在憋不住了,解开裤子就尿,那个痛快呀,从来没有过。一身轻松回去,讲台上又换了个妇联干部。其实讲的都差不多,中苏友好啦,感谢苏联老大哥啦。讲话终于结束,舞厅里响起《莫斯科—北京》的歌声:
中苏人民是永久弟兄,
两大民族的友谊团结紧,
斯大林和毛泽东领导我们,
领导我们,领导我们!
“准备进场。同学们,手拉手……”高老师轻声说着,我伸出手,高洁把手背过去。高老师走来,询问的眼光望着我们。高洁从白衬衣的口袋里拽出手绢,把左手包起来后握住我的右手。
我们踩着掌声的节奏走进舞厅。欢笑声口哨声来自右边的苏联专家和从北京赶来的苏联大使馆的年轻官员,掌声来自左边穿着白上衣蓝裙子的大学生。我们高举花篮,跟着高老师从中间走过。
上二楼我们分散在两尺高围栏后,看着椭圆形的舞池里五色斑斓的锦鲤和蓝白相间的草鱼忙着配对,听着乐队奏起欢快的《蓝色多瑙河》舞曲。高老师悄悄走到每一个同学身边耳语,不一会儿转到我们这里,小声问,要用厕所吗?那边有洗手间。
高老师离开后,我问:“你去吗?”高洁说:“谁像你逮着不要钱的酸梅汤拼命喝?”“我刚才去过了,现在不去。”“不行,你得去洗手。”她一定嫌我的手脏,进场时我摸过的手绢也不要了。
我从洗手间出来,绕过西洋乐队,走到围栏边,蹲下。舞池里人们还在不知疲倦地跳着,一曲又一曲,也不知道要跳到什么时候才完。就在眼皮打架的时候,音乐突然停了,高老师高举的双手往下一甩,我们赶紧把花篮里的花瓣和各色纸卷扔进舞池。纸卷的一头儿固定在花篮里,飞出的纸卷划出一道道彩虹。这时,舞池的灯灭了,按着高老师事先交代,我们赶忙放下花篮,双手蒙眼。我稍稍张开手指:哎呀,不得了,黑影里居然看到儿童不宜。
十分钟后,可调光才渐渐亮起。不必再蒙眼了,看见舞池里的女大学生们忙着整理蓬乱的头发和走了形的衣裙,听见她们不住地抱怨:“孩子们抛的彩带把头发都弄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