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这天中午,老周挑水进来,和如兰一起吃过蒜炒绿豆饼,在院里干了点儿杂活,插上院门,进堂屋歇息。说来也巧,偏偏在这当口儿冯刚回家。院门推不开,便在大街上喊:“开门! 开门!”叫了好一阵子院门才打开。冯刚气呼呼地问:“大白天关门干啥?”“妈在睡午觉,怕人进来。”他绕过妈妈径直走进堂屋,眼睛往四下里扫了一遍,随手拿了两件衣服,夺门而去。
不过,他并没走远,而是站在对过的派出所门前等着。果然,不消一根烟的功夫,那个年前挨批斗的匪连长担着两只空桶出来。冯刚冷眼看他离去,大步跨进堂屋,抓起丝绒桌布上的紫砂茶壶,“啪”的一声摔个粉碎:“妈!你真不要脸!”
如兰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胆破心碎的那一刻终于来了。
几天后老冯回来,看上去老了许多,后背佝偻得更厉害了,满脸的褶子藏着无奈和酸楚。他拉着如兰坐在沙发上低声问:“如兰啊,儿子写信跟我说了。那——是真的吗?”她看着地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老冯两眼紧闭,一头歪倒在沙发上。
如兰吓得哭出声来,跪在他的面前,抓住他的手说:“醒醒!老冯!我对不起你呀,老冯。”
半晌老冯才睁开眼,双手撑着沙发,慢慢地直起腰,长出了一口气说:“你年轻轻就嫁给我这个老头子,是我对不起你。”
“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儿,我什么都告诉你……”如兰哭得说不下去。
他托起她的手掌,轻轻地拍打着她的手背:“啥也别说,啥也别说。”
“我去把孩子拿掉 ——”
“孩子咋啦?一定要生下来好生养着。我给他起了名儿,不管是男是女,都叫冯宽,啊?”
如兰再也听不下去了,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转天,趁着如兰在堂屋为他打理行装,老冯来到东厢,关上房门跟儿子说:“你妈的事过去了,再别提了。可听见啦?”
九
如此大恩大德,如兰老周都感激万分,互相约束着不再往来。冯刚抽冷子回来,进门就甩脸子,摔板凳。任凭他咋折腾,如兰也不说啥。
四月末的一个下午,冯刚风风火火地进门抓起个旅行包就往里塞衣服:“妈,我要去北京上访,最少十天半月。”“啥时候走?”“现在就去蚌埠,赶晚上的14次特快。”如兰暗想:正好,这两天胎动得厉害,该让老周知道。
过去的几个礼拜老周见到如兰连句话也没说过,今天见到西南墙角三粒楝枣子喜出望外,走进窝棚又见到如兰写的纸条,确信无疑,于是洗澡剃头刮胡子,换上如兰给他买的衣裳,单等夜幕降临。
那夜,阵雨初歇,下弦月钻出云层,漫天的清晖晕染着朦胧的夜色,小镇早已安睡,只有那挂着水珠的楝花还在微风中婆娑。老周推开窝棚那扇黑漆漆的小门,蹬着石头,踏着水缸上的石板,翻上墙头,抱着伸进院里的枝干,悄悄落下,轻轻走进堂屋,推开了虚掩的屋门。
新婚也不如久别啊,万语千言顿时化作烈火。
就在干柴烧得呼呼啦啦的时候,“咣当”一声,门被踢开,“吧嗒”一下,电灯把房间照得雪亮。老周急忙起身穿衣,匕首早已刺将过来。他捂住鲜血喷涌的肚子往外跑,刚出院门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冯刚赶到,接连补了十几刀,眼看着老周断气,才拖着满是血污的身子去派出所投案。
街坊邻居听到动静,拿着手电,打着灯笼聚在如兰家门口。一领短席盖着长长的身子,精瘦的赤脚露在外面,流个不停的血水散发着刺鼻的血腥气。
如兰去哪儿了?一束手电筒的灯光照着苦楝树下翻倒的竹椅,照着竹椅上面悬在半空的一双绣着鸳鸯的新布鞋……人们爬上木梯剪断麻绳,把如兰放下来。落实政策后复出的派出所徐所长笔录,警员照相,苦楝树下已经七嘴八舌: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俩的事儿咱街坊邻居早就知道,那个罗锅还给小刚出谋划策。要不,一个15岁的娃子咋会设计让他妈上当,等老周进屋后,拨开门闩踹开房门闯进去呢?
民情舆论一边倒地同情冯刚,再说那几十年里,“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了个私通老红军家属的国民党匪连长更不算回事,打发冯刚去江西插队避开风头就了结了这头命案。平静之后,老冯将如兰葬在宁家墓地,又将暴尸郊外的老周就地掩埋,并在上面压了块千斤巨石。
打那以后,每到清明时节,宁家墓地那座长满茸茸小草的孤坟前便有一堆纸灰,都说是老冯给如兰烧(捎)钱来着,每逢清明那坟前就出现一束苦楝紫花,据说那是冯刚送来的,他总在天不明的时候来去,从不跟人照面。
冯刚经常想起那把大明宣德年间的刻着“厚德载道”四个篆字的紫砂茶壶,要是留到今天早已价值连城,当初一怒之下摔得粉碎,摔碎的更有宁家老祖嘱咐后代子孙要做到的“厚德载道”。
十
如今阜阳小镇有机场和高铁已成都市,世风民俗变化更大,外出打工有个临时配偶也被社会默然接受。传统观念的巨变让冯刚不禁自问,搁现在,母亲那段婚外情算得了啥?真不该听那个驼背老头儿的鬼话…… 母亲是人妻,更是她自己,那个年代那个环境中发生过的事儿一定有它的情理。老爹曾问过他:“那事儿我都不计较,你干嘛动刀子?”老爹真是个好人,他退休后回到江西在那里终老,和原配葬在一起。比起来母亲那座坟实在太孤单了。
听说宁家坟地要平掉盖楼,冯刚放下生意从国外回来。迁坟那天,刨开的棺木中那些火柴棍般细小的小弟或小妹的骨头深深地触动了他,那么幼小的生命没等来到人世间就回去了。老爹给他(她)取名“宽”,为求世人宽恕,却没得到他的宽容。冯刚长叹一声,将大人孩子的骨殖一齐装进景德镇细瓷坛子,埋在老周长眠的巨石下,并在巨石边种下两棵苦楝树。
风雨如晦,世事难料,年年春天楝花却如约而至。每当满树的紫花勾勒着黛青的天空,淡淡的苦香散发在大街小巷的时节,阜阳的人们便会说起如兰和老周的往事。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闲言碎语渐渐成了一个哀婉的传说,一个并不遥远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