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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云知道:何维凌传(8)

(2025-10-31 05:30:13) 下一个

胡德平:为自由鸣炮

朴方跟维凌中断联系的时候,让他多找胡德平。德平也是北大62级,党史专业。82-83近一年的时间,每隔一周的星期三晚上,两人见次面,称“双周碰头会”。地点在维凌家,间或在不远处德平家,有时在富强胡同胡耀邦家。王彦、邓英淘、李凡常来,张遏平有时来。互通情报,交流观点。

维凌认为,改革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传统力量反对传统,由此产生新的力量,建立新的秩序。所以他热衷于结交权贵。跟朴方比,德平更书卷气,研究红学、曹学、乃至清史。不出三句话,必定扯到《红楼梦》、曹雪芹或清朝,似乎曹雪芹可以指导改革。维凌跟德平吵,都指责对方是书呆子。朴方说都对,一个是崇古的书呆子,另一个是崇洋的书呆子。

一次碰头,其他人还没到,只有他们两人。德平问,毛泽东发动文革,为什么能以己方最小代价,取得己方最大收益?维凌说当时民众思想基础、民族性、共产党的整人系统、军权等,德平一一摇头。最后,德平说出他的答案:政治上稳住北京,经济上稳住上海。别的地方可以乱,北京不行。北京一乱,立即平定。任何时候都确保北京市场供应。别的地方可以停工闹事,上海不允许。维凌同意,张春桥在上海,不管这派那派,破坏生产,他就狠压。王洪文得到重用,因为他在工人当中有号召力。这番对话,让维凌学会稳健持重,有时得到上面赏识,却被同道指斥保守。

84年夏天北戴河会议,上海因为改革动作太慢挨批。中央派出工作组到上海督阵,9月召开上海经济发展战略研讨会。南开的杜厦提出要将上海建成国际金融中心,徐景安提出上海要大开放、成为千里洋场。维凌想起德平的话,中央促上海改革,只为它下更多的蛋,而不是让它成为会飞的野鸡。中央许可的上海改革,只可能渐进。这次会议是为赵紫阳11月来上海做准备,确定上海的财政截留。维凌提出上海改革的原则:稳中求活,活中求变,变中求通。邓英淘和王辉再具体解释这12个字。主事的计委主任宋平、发展中心主任马洪请他们到国宾馆去接着谈,赞赏有加。赵紫阳后来到上海,定的调子基本就是“稳中求活”。

维凌谈改革,注重中间过程、可操作性,怎样从此岸到彼岸,而不是止于可能性、可行性。明明是经济问题,他关注非经济因素,常有独到之处。他心目中的彼岸,是经济非国有化和政治多元化。他所谓的“非国有化”,就是私有化,只是为了降低音调、减少刺激性和阻力。但他不认为邓、胡这代人能到达彼岸。

胡耀邦刚当上总书记,雄心勃勃。维凌却跟德平说,令尊若能尽快交棒,便功德无量。对于改革,邓、胡的任务是扳道岔,列车要由新一代来开。70年代末,郭罗基就对他说过类似的话。据朴方讲,邓小平对民主墙先利用后取缔,实际知道自己要挨骂。但他不愿退出历史舞台。

当时波兰团结工会举世瞩目,碰头会多次讨论。维凌认为,上层的担忧是过虑了,中国民众的民主意识尚未达到。农民占80%,满足于包产到户后的温饱。工人关心的是生活,知识分子关心的是自身权利。中国社会离波兰的差距,在10年以上。

民主不是知识分子花园里的观赏物。民主要赢得广泛的社会支持,首先必须奠定政府直接控制之外的经济基础,实际上就是非国有化的经济结构。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建立以市场为基础的经济体系,让企业成为独立于政府的经济法人,形成有社会影响力的企业家阶层。正因如此,维凌主张经济改革优先,为民主政治创造条件。而德平偏好从传统政治的角度来看待这些问题。

不得不说,维凌的观点超前。十年后的1993年,中共十四届三中全会才确立市场经济体制,前面还一定要加上一个“社会主义”。至于超脱于党的领导的自由市场、独立法人,非国有化的经济结构,仍遥遥无期,甚至根本就不是发展目标。

八九民主运动未能竟功,原因正如维凌所说,民主仍只是知识分子的追求、他们花园里的观赏物。运动以学潮的形式爆发,很说明问题。虽然运动在道义上享有几乎全民的支持,但民众对政府存在人身和经济依赖,他们对政府的态度一半反对、另一半支持,他们希望他们反对的同一个政府可以承认和改正错误,变成一个他们愿意支持的政府。共产党享有对经济社会的直接、全面、绝对控制,军事镇压易于反掌。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双周碰头会不了了之。胡耀邦跟邓力群的斗争趋于激烈,而发展组在邓力群手下,许多话题已不便谈论。另外,公安调查维凌,胡耀邦向邓力群问责。德平厚道,托金观涛嘱咐维凌注意。客观上,德平后来被抽调,参加中央整党工作组,去湖北,所以碰不了头。

正是在湖北,德平支持当地有志青年创办双月刊《青年论坛》,在84年11月创刊号上发表德平的文章《为自由鸣炮》。以后又在86年7、9两月连载了胡平的《论言论自由》,11月号上摘登了该文北京座谈会记录。

88年底维凌返国,在北京兆龙饭店宴请德平。89年春节前,维凌跟德平谈,希望见耀邦,当时他在外地。4月15日耀邦去世,维凌没见着,只能吊唁。德平说,“我,我,我看这事还是应该想办法用祥和的方式解决。”耀邦和德平父子,都有些口吃。结果呢?没祥和成。

维凌跟许多建制外、甚至反建制人物相熟。他认为如果共产党包容一些,他们未必走向反面。他有个“带头羊计划”,想方设法将建制外领袖人物纳入建制,让他们发挥作用,包括民主墙、大学生竞选的领袖,进而影响一大批。德平、邓英淘都赞成,德平让他去接触。

胡平(1947- ),北大哲学系78级研究生。80年竞选海淀区人大代表,成功当选。人大代表居然成为“人民公敌”,毕业后无人敢要。维凌去找他,他还在等候分配。本来是朋友,维凌直接说明来意。胡平表示,想法很好,他也愿意接受,就怕是一厢情愿。维凌又回去跟德平说,德平却不能兑现。维凌才明白,这种事耀邦一个人做不了主。维凌向胡平解释,建议他做出合作姿态。胡平说,一定要最高领导人直接点头,他才愿意。维凌得出结论,民主非得要用压力来争取。

维凌另一朋友,陈醒迈,文革北大反聂元梓0派领袖,托维凌给朴方传话,要求给下面更多民主,开放民主墙。维凌推掉了,理由充分,“乞求的民主、恩赐的民主,一定是假民主;今天能给你,明天就能收回!……民主只有靠下面自己真正壮大起来,站起来、强起来,去争取、去压去迫使上面不得不让步!”

维凌在监视居住中才意识到,学潮中他也在请求民主、与虎谋皮,而“再开明的专制代表者也都是有限度的。”他跟共产党合作,也只能是在不是要害的领域,严禁越界。维凌说,“到了关键时刻,怎么办?图穷匕首见,没有别的选择了!”【《手稿》p.329】这番话没有幻想、没有妥协,足见他的赤子之心、变革社会之心。为了自由民主大义,同学情谊恐怕不能兼顾了。

 

太子党

维凌有个代际更迭理论。邓胡赵万是第一代,40年代土八路、50年代留苏的是第二代,大中学老五届、包括他自己属于第三代,八十年代大学生属于第四代。第二代最糟糕,革命的福尽享,革命的恶全作。清华的蒋南翔、何东昌和北大的彭佩云恢复官职后,整个一还乡团,企图跳过“闹事”的第三代。83年胡耀邦提出“第三梯队”,首先获益的是第二代,李鹏、李铁映、江泽民之流。【《手稿》pp.320-22 &332】

63-64年间的中苏论战,邓小平是中方主将。赫鲁晓夫赢在了最后,中共二代留苏派是八十年代人事变动中最大的受益者,包括李鹏、李铁映、邹家华、宋健、江泽民、李岚清等。他们根正苗红,深得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信任。他们无比怀念青春经历,决定了他们是苏联模式和计划经济的天然继承者。共同的背景、经历、观念,使他们形成一个特权利益集团,捆绑在旧体制、保守派的战车上。

维凌有切身体会。郭秋姮的哥郭志坚50年代留苏7年,八十年代初当国家仪表总局副局长,说话做事循规蹈矩,走路踱四方步,时刻谨守共产教条。维凌跟这位兄台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有一开始的礼节性接触。

但是维凌也看出来了,留苏派教育程度较高,乐于接受西方物质文明。郭志坚出访美国回来,跟维凌的共同语言就多些。江泽民、李岚清等人更是这样。85年秋天维凌拜会美国白宫、国务院中国事务官员,他们问应该怎样接待即将来访的李鹏。维凌鉴于郭志坚的例子,建议:坦诚展示真实美国社会,就是最好的接待。结果李鹏副总理来了,基本上是想看什么就看什么,也确实有所触动,倒是同行的李先念主席受了点冷落。

维凌《手稿》是在监视居住中凭记忆写就,有少量事实错误。乔石、吴学谦不是“二代团派”,丁关根不属留苏派。【《手稿》p.340】丁关根(1929-2012)在上海读高中时是国民党三青团成员,跟中共地下党乔石、吴学谦、钱其琛等人对立。中共建政后,他承认当年“年幼无知”。他会打桥牌,是邓小平的最佳牌友。85年他当铁道部长,88年因重大安全事故辞职。不久担任计委副主任,89年担任中央书记处书记。火车翻了,他的官运没翻。

维凌为什么不学打桥牌呢?可能学也无益,牌技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丁关根的妻子叫张先琦,张先琦的姐叫张先玲。六四凌晨,张先玲的儿子王楠在南长街南口被戒严部队射杀,19岁,在读高二。丁关根知道了,眼中泛泪,这是人性。张先玲和王范地(1933-2017)教授后来成为天安门母亲群体的骨干成员。姐妹两家自2004年后没有来往,这是丁关根夫妇的党性,维凌哪里具备?

 

主要参考文献

《手稿》:《传说中的何维凌手稿》(2015),香港大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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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冯墟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林向田' 的评论 : 绝响,有收藏价值。
林向田 回复 悄悄话 “1986年7、9两月连载了胡平的《论言论自由》”- 我买过这两期的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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