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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云知道:何维凌传(4)

(2025-10-21 16:10:25) 下一个

天涯歧路

维凌跟了谘先生,金观涛有意见,说发展组不过中央利用的工具。维凌并不否认,他甘当这个工具。他们利用发展组,发展组也利用他们。他认为,中央起用发展组,并非完全因为这帮年轻人的才能、什么新方法论、什么多学科高层次系统综合。发展组不过是那个看见国王没穿衣服的孩子,说出了高层改革派想说的话。邓力群固然得力,胡、赵、万的支持不可或缺。

81-85年间,农发组参加了每年11月在京西宾馆召开的中央农村工作会议,和随后中央一号文件的起草。82年一号文件是实行包产到户的决定性文件,尽管还是限于贫困地区。83年一号文件确定,包产到户是全国农业经济体制的基础。

维凌认为中共高层大多属于改革派,反对改革的只是少数,大概李先念可以算一个。主张改革的人当中分激进派,如胡耀邦、万里,主张政治、经济全面改革;务实派,如邓小平、赵紫阳,专注于经济体制改革;和稳健派,如陈云、姚依林、邓力群,主张在计划经济的框架内进行改革。在改革初期,他这样划分有道理。

81-82年激进派、务实派和稳健派三方皆大欢喜。83年京西宾馆会议,万里跟邓力群为雇工问题吵起来了,互不相让。发展组到南方调查,向万里、杜润生提交了肯定雇工的报告。发展组联系成员孙明、董宏到西北调查,向邓力群提交了贫富不均、出现剥削的报告。年轻人的报告虽然针锋相对,但是客观上缓解了高层冲突。这次冲突后,孙明、董宏脱离了发展组,但跟维凌还继续交往。维凌能团结人,容纳不同意见。此后董宏先后担任薄一波、王岐山大秘,2022年被判处死缓。

84年,刘宾雁写陕西官场的一篇文章引起地方反扑,搅得中央书记处不得安宁。耀邦跟刘宾雁有渊源,一直看重他,这时迫于压力也批评他,“刘宾雁没有接受1957年的教训。他还是不要作《人民日报》记者,去当作家吧。”刘宾雁不服,问:谁应该接受反右派斗争的教训,不是共产党吗?难道要受迫害二十几年的右派来接受教训?不久维凌碰见他,谘先生、王小强也在,王小强很佩服他。维凌也劝刘宾雁暂时停写报告文学,先写小说。刘宾雁说,我要么痛快地写,要么干脆不写。87年1月,当局开除刘宾雁党籍、公职。维凌在华盛顿接陆铿电话得到消息,痛哭失声。

为了变革社会,跟共产党周旋,维凌和发展组选择顺毛捋,方励之、刘宾雁、郭罗基不得已对着干,方式不同,目标一致,感情相通。到89年,年轻的大学生跟共产党公然对抗,嫌维凌这样的前辈碍手碍脚。年轻一代走了维凌他们的路,而不是共产党的路,后浪推前浪,维凌深感欣慰。维凌选择跟共产党合作,是因为跟共产党眼前的道路相同,但最终引导的方向,是根本不同的。

发展组的策略,是不讲“马语”,不进入共产党的术语体系,以避免纠缠;操“新语”,采用科学方法、新方法论,让老家伙们看不懂;研究专门问题,提出解决方案,让他们觉得有用;最后再戴上社会主义的帽子,让他们易于接受。这就是为什么维凌和邓英淘在发展组成立方法组,彭佩云在教育部斥责邓英淘不信马列——说明她在农场根本就没改造好。

高层里面,万里比较痛快。82年发展组几个人向万里汇报推动包产到户的情况。社会主义农业经济学家杨勋强调,包产到户的措施,可以从马列理论中找到根据,证明它符合社会主义。万里听了着急,“别老谈什么主义。哪有社会主义让农民吃不饱饭的?有的人还专门辩解,说什么中国农民生来俭朴,习惯吃粗粮,爱吃窝头。我就不信,你敞开让人吃大米白面,谁还会说窝头好?……社会主义,说到底就是让人民富裕,让国家强盛,让社会发展。能做到这些,就是社会主义。”

维凌从万里的话里得到启发,能让民富国强、好的就是社会主义。凡是你认为好的,你想干的,有利于经济社会发展,有利于现代化建设,都是社会主义。由此可以篡夺定义社会主义的权力,取消共产党卫道士的专利。刘少奇说与其你篡权不如我篡权,发展组就是要篡名词解释之权。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 维凌认为,共产党30年的统治,就是打江山坐江山,是社会主义牌子下的太平天国、半封建主义,根本不是马克思的社会主义。这种假社会主义,不如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

方法组每个星期聚会一两次,在维凌北大宿舍,或罗小朋人大研究生宿舍。参加者除了发展组的人,也有其他青年学生学者。定期举行讲座,邓英淘讲近世代数;邓英淘和维凌讲新方法论,讲控制论、耗散结构论及其在社会经济领域的应用,前后20多讲。此外,方法组还以邓英淘和维凌为主开展战略研究,以白南风和维凌为主开展比较文明研究,文章编入发展组集刊《农村•经济•社会》,开时代风气之先。

人大学生称发展组“中国农民革命党”,简称农民党。其中“党”字引起谘先生高度警觉。而维凌则对“农民”二字不以为然,认为农民是注定消亡的阶级。我基本认同他的观点,2006年我对于建嵘说过,农民的出路在于不做农民。后来我看到李克强硕士论文《中国农村工业化:结构转换中的选择》(1990)和博士论文《论工业化进程中的结构转换》(1994),是差不多的观点。农村城镇化、农业工业化,是实现现代化的必经之路。

维凌和谘先生二人经常密谋。一次在教育部大木仓红顶楼谘先生宿舍,维凌说他俩最大的特长,一是制造说法,二是组织政党。发展组正是这种特长在适当条件下的适当发挥。目前社会不具备组党条件,将来说不定能赤膊上阵。谘先生告诫他,要小心,不能急。他们并不满足于做中央高层的工具。

说起制造说法,发展组早期,谘先生和翁永曦争过“中华民族百年振兴”说法的发明权。实际上22号楼制造的说法最多,王彦所谓“何维凌语录”,但是维凌从来不争。

维凌在发展组负责招揽人才,22号楼门庭若市。发展组的吸引力在于,它提供为国效力的机会、与高层对话的层次、运用新方法研究新课题的自在环境。大好形势下,维凌甚至想要建立省级分支。他的目标是把发展组建成一个严密的学术政治集团。他跟王彦将人事组织制度化,设计了专门表格,跟共产党员登记表类似,但“家庭出身”一栏改成了“学术情况”。纳新须要经过一定考核。成员分三种:正式成员,构成发展组核心;联系成员,人事关系留在原单位;通讯成员,跟发展组只有松散关系的改革志士。

80年11月,谘先生在一次学术会议上见到社科院研究生杨小凯,很欣赏。介绍给维凌,维凌同样欣赏。他们都认为,不改所有制,就不是真正的改革。当时小凯没完全平反,发展组的年轻人排斥他。83年,谘先生在苏州疗养,维凌邀请小凯去苏州。三人一致认为,经济体制改革必然导致政治体制改革。小凯自己是高干子弟,却坚决反对特权。他是经济学家,政治上同样敏锐,不过不愿加入集团。

为小凯去美国读普林斯顿邹至庄的博士,维凌和谘先生几次找李湘鲁,最后想出的办法是,由邹教授直接给赵紫阳写信,赵批准放行。小凯在美国宣传中国的青年改革家,引起美国社会重视。后来由美国《知识分子》杂志社总编梁恒牵线,维凌受到邀请访问美国。美国人知道他的来历,当然对他另眼相看。

王彦老是怂恿维凌另立山头,说他比起谘先生,更有才华、人缘更好、背景更硬。维凌总是一笑置之,甘愿在发展组当散仙,所以发展组一山能容二虎。樊立勤跟陈一谘反目成仇,维凌跟俩人都要好。陈云跟邓小平较劲,维凌跟朴方和陈元都交往。邓力群跟胡耀邦竞争,维凌跟邓英淘和德平都是好朋友。能容人、左右逢源,是他很大一个优点。

他考虑过发展组之外其他的路。从政,他不愿受束缚。跟太子党联手,虽然他跟朴方和德平关系良好,但太子党良莠不齐,多有特权、门第观念。而且太子党“下手黑得很”,最好保持距离。【《手稿》p.209】维凌身后我们可以看清,薄熙来、习近平都是些什么人。如果自己揭竿而起,恐怕难逃陈子明、王军涛、姜洪等人下场,效果反不如发展组。

82年万里跟谘先生讲,他当粮食部长时才34岁,跟发展组的人年纪差不多。他问,发展组里有多少人可以去当县委书记、县长?谘先生说十几个。万里让把名单报上来。谘先生慌了神,连夜找维凌。发展组30来人,绝大多数连党员都不是。发展组头两年,邓力群有时在中南海召见骨干,听汇报、发指示、问困难。所以谘先生去找邓力群,这样发展组非党骨干在一两年内就都入党了。

但是维凌对进入发展组支部书记一类的人物有隐忧。他们虽然不能像以前那样作恶,但其中有魄力、敢作敢为的不多,只会唯唯诺诺、看脸色行事。他一针见血,胡锦涛和李克强不都是这样子的吗?

82年夏天,发展组在民委招待所开会,以邓英淘为首,多数人认为改革的突破口在中部中等发达地区,决定集中力量在赣南山区开展调查。维凌是少数派,认为开发中部山区难以产生全国性影响,重点应该放在经济发达地区,同时应该考虑政治体制改革。经济体制改革进行到一定时候,必然牵涉政治体制。另外在人力投入上,他反对孤注一掷。江西吉安区域发展调查持续了一年,消耗了发展组的精力,结果对中央决策没什么影响。

维凌认为中国政治根本难以预测。他从1982年上推到1902年,每个10年内,大事都难以预测,所以未来82-92年间的事情也难以预测。不幸的是,89年的动荡和其后的反复证实了他无法预测的预测。

民委招待所会议的收获是,组建了社会学组。在方法组内部,邓英淘侧重于经济学。维凌侧重于非经济因素,包括人际关系、社会组织、社会结构等,由此形成社会学组,以维凌、黄晓京、王彦、白南风和杨冠三为主。

针对高层存在的包产到户造成两极分化的担忧,83年维凌带领社会学组到苏州,对不同情况农村家庭的收入作基尼(Gini)系数分析,以判断贫富差距,没有发现包产到户前后有明显变化。这是中国社会学取消以来,第一项农村社会学研究。

何维凌(左)和黄晓京84年在杭州秋瑾墓前

社会学组白南风、王彦和黄晓京等人参加了吉安调查,采集了人的现代性、干部的现代性、改革时代的人际关系变动、社会组织和社会保障等方面的数据,采用计算机进行相关分析,在当时的社会学研究中是领先的。

主要参考文献

《手稿》:《传说中的何维凌手稿》(2015),香港大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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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冯墟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赵登禹路' 的评论 : 陈一谘住过很多地方,不太在乎个人生活。
赵登禹路 回复 悄悄话 "教育部大木仓红顶楼谘先生宿舍",哪一年在该楼12个单元中的哪个单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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