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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云知道:何维凌传(2)

(2025-10-17 19:10:08) 下一个

先知先觉

维凌政治上觉醒,始自于63年底参加社教工作组,去北京通县访贫问苦、扎根串连。跟李讷在同一个生产大队,她是历史系四年级。他第一次了解到,中国农村水深火热。老百姓诉苦讲到,家家挨饿,甚至有人饿死。干部横行乡里,动不动就克扣口粮、把人捆起来吊着打,不让农民出去讨饭。看不出农村的惨状,跟“帝修反”、阶级斗争有任何关系。让贫下中农忆苦思甜,一不小心就说到三年饥荒。讲旧社会不动情,讲60年会哭晕过去。一个半月的工作组经历,让他看透了农民兄弟的苦、大小干部的恶。

回学校后,他开始读马克思早年著作,意识到问题在于干部、政策,而不是阶级斗争。最早接受他观点的,只有胡定国同学。

65年冬社教去西南小凉山。所在生产队共4-50户人家,没有45岁以上的人,没有2-5岁之间的小孩。在没有天灾的情况下,三年饿死了一半人。干部采用酷刑压制饿极的群众。他看到两个小兄弟,才5-8岁,偷吃了地里两根胡萝卜,队长扔下一把菜刀,让他们互剁手指,鲜血淋淋,惨不忍睹。

他暗中发誓,不变革这个社会,决不罢休。他当时的答案:言论自由、民主参政和社会监督。王彦同学开始支持他,另有几位同情者。

66年10月维凌和他的同志们组织了“实践战斗队”,打着“为共产主义奋斗”的旗帜,由北京到天津、大连、南京、最后上海,深入工厂调查大学毕业生的学用结合情况。年底接管北大上海联络站,参加了倒张(春桥)运动。

85年秋天,维凌到哥伦比亚大学演讲。黎安友(Andrew Nathan)问他是否信仰共产主义,他回答绝对。88年春天,他在南韩最高智囊机构发展研究院( KDI)演讲,也给出了同样的回答。他心目中的共产主义是这样一种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每个个人都能获得充分实现自我的条件和机会,充分实现自己的个性、禀赋和才华,充分地贡献并充分地获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达到高度融洽与和谐的境界,个人意志的实现与人际关系的和谐达到平衡。他认为这才是正宗的共产主义。【《手稿》pp.14-16】维凌信仰的,实际是人本共产主义。

这是他二十多年一以贯之的观点。 67年秋天,他创建了共产(主义)青年学会,发表《共产主义青年学会宣言》,批判林彪、江青、张春桥,妄想跟毛泽东直接对话。包括胡定国和王彦,共有十几个大中学生参加,刘延东姐妹就在里面。人们这才发现,何维凌哪里是“白专”,他是深藏不露的野心家。学会仅成立十几天,就被中央文革定为反革命集团,11月9日维凌被抓,7天后关进功德林监狱。这些日期维凌一辈子都记得,证明了他对中国共产党的深厚感情。

69年2月他获释回北大,正赶上8341部队接管北大、清算63军在北大犯下的扩大化错误。维凌、胡定国和王彦三人利用这个档口,钻进25楼,探讨治国方略,引来樊立勤、陈一谘、陈愉庆(建筑师陈占祥之女)、雷渝平(少将雷英夫之女)等一帮子问题学生。高年级学生已经分配离校,就剩下这些次品。樊立勤的双腿残了,精神没残。一堆人里,维凌认定中文系的陈一谘是可共功业于天下者。

67年3月17日,陈一谘遭毒打,头发一绺一绺往下揪,右臂拧断,左肋踢断,右肾踢坏,三天三夜不省人事。北大是中国最高学府,武功也是最高的。批斗会上朗诵沈达力写给陈一谘的情书,称他们是“两个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并威胁第二天批斗“现行反革命分子”沈达力。当天沈达力在红湖游泳池边服毒自尽,芳龄21。在漫长的岁月里,陈一谘跟沈家一直保持来往。

也有些中学生慕名前来,潘婧在里面。维凌教他们微积分,讲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潘婧说那短短四十天,是她今生上过唯一的大学,尽管她后来读了北师大。后来她以维凌为原型写了篇小说《山》(1984),她说维凌性格中有暴虐倾向。

维凌利用这半年时间,搜集了大量“内部资料”。一部分是武斗残留,一部分是林彪一号令下达后,机关疏散留下的,已进入废品收购站。北大的这帮反动学生骑自行车去买,如获至宝。灰皮书是修正主义著作,白皮书是帝国主义著作,黄皮书是西方社会科学著作。维凌读到南斯拉夫 德热拉斯的《新阶级》(1957)、法国 加罗蒂的《人的远景》(1959)和列斐伏尔的著作,益加坚信中国的问题出在干部和政策。

北大的反动分子约定疏散到农村,陈一谘去了河南。维凌、胡定国晚了一步,被迟群给逮住了。

王正徳,北大子弟,71年随父母在江西鲤鱼洲北大干校劳动。当时徐光宪也在那儿劳动,刨厚土,不是稀土。维凌是干校专政对象中少有的学生,因午饭未舔干净、留下饭粒遭批斗,王正徳才第一次见到他。维凌挨批斗时,昂首挺胸、绝不低头,令他心生敬意。后来五七战士拉练到井冈山,同车进出,说上了话,对维凌的学识更是佩服。回干校后维凌常教他,亦师亦兄。72年干校搬到北京大兴天堂河后,两人还是在一起。官方试图孤立维凌,但他身边仍不乏意气相投的青年。工余维凌抓紧读书,深钻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71年井冈山,王正徳、何维凌(右)

在十年囚禁、劳改和贱民生涯中,维凌对共产党的热爱和忠诚每一天都在加深。

 

发起发展组

四人帮垮台后,维凌获得解放。早已过了三十岁,又从头安身立命。

金观涛也是学量子化学的,78年跟夫人刘青峰一起,调到中科院《自然辩证法通讯》当编辑。刘青峰原名刘莉莉,刘仰峤之女。刘进是她妹,66年6月2日带宋彬彬贴出了北师大女附中的第一张大字报。法国数学家托姆(René Thom, 1923-2002)首创突变论,72年发表《结构稳定性和形态发生学》,北京图书馆有一本,全国孤本。刘青峰的妈是馆长,金观涛是最先读到的。

观涛夫妇提出中国传统社会的超稳定结构,采用新方法论研究中国历史社会,在学界开启学习和应用“三论”控制论、信息论和系统论和“新三论”突变论、协同论和耗散结构论的热潮。金观涛治史,是半路出家。起先史料生疏,幸亏得到汤一介、黎澍的指点。

观涛夫妇是思想家,不是实干家,观涛、并不弄潮。他们攻心、启蒙,并不认为这一代人有付诸实践的机会。金观涛拉维凌,维凌有这方面的基础,66年就读了维纳(Norbert Wiener)的《控制论》,作了大量笔记。但这个时候,维凌不光想立言、立德,还想立功。

陈一谘,陕西三原人。祖父陈伯澜是康梁同党,一起公车上书。公车是负责将臣民意见上呈给君王的机构。一谘名副其实,擅写条陈,是祖传技艺,他有个弟弟叫“一谏”,差不多的意思。陈一谘口头笔头都强,同时是实干家。他在河南驻马店当公社书记,经胡耀邦批示78年11月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农业经济研究所(下称“农经所”)。

多年来,他跟维凌一直保持联系。他也拉维凌,准备组织一班人马,一起公车上书。维凌感兴趣,但怀疑效果。另外,陈一谘的强项是农业,在农村摸爬滚打八年,认定农业是社会变革的突破口。维凌在农场劳改八年,已是谈农色变。

维凌的性情,喜欢摇笔杆子、耍嘴皮子,愿意坐下来读书写作,更热衷交游八方。他71年就写札记提出社会主义社会的异化问题,抨击中共特权。政治宽松之后,《哲学动态》编辑李克力鼓动他发表,但他不想节外生枝。内心里他倾向跟拨乱反正之后的中共合作,通过影响最高决策,促进社会变革,跟陈一谘目标更接近。陈一谘拉他,比金观涛更下力。

维凌意识到,八亿农民在温饱线上挣扎,其中包括成千上万的愚夫愚妇、成千上万的文盲、成千上万营养不良的儿童、成千上万的先天痴呆;不改变这种状况,国家不可能实现现代化。他了解农村,我姆妈就是文盲,我就曾是那成千上万营养不良儿童中的一个。

79年底,陈一谘约维凌在东单《中国农民报》社开碰头会。近30人自报姓名、经历和现状,只有维凌、陈一谘和孟繁华(《人民日报》记者)少数几位老大学生,绝大多数是老中学生,包括李零、李银河、翁永曦、黄江南、朱嘉明、林春等。李零是社科院考古专业79级研究生,李银河是社科院马列所研究人员。时值当局取缔西单民主墙,气氛紧张,有人想拍照留念,大家齐声喝止。散会时决定,在春节期间开一次报告讨论会。

讨论会如期在北师大举行,50多人参加。翁永曦讲国际形势,黄江南讲社会主义公有制的经济危机规律,朱嘉明讲西方经济学,何维凌讲马克思主义和新方法论——三论。事后维凌的两篇讲稿都发表在社科院马列所学刊上,是他的讲话第一次变成铅字。世道变了,他这个反动分子有了发言权。

80年9月张木生从内蒙商校调入农经所。他爸李应吉当过周恩来秘书、对外经贸委副主任。陈一谘在致美楼给他接风,维凌也去了,第一次见到饭庄经理吕秋梦、张木生和他的朋友白若冰。散席时维凌不胜酒力,邀陈一谘、张木生等上家里去,在复外大街22号“部长楼”。刚一坐定,陈一谘又提成立农村问题研究小组的事情。已经烦了维凌好几个月,他一直没松口。当晚借着酒劲,维凌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定了!”不久二人商定名称,“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维凌只说“发展组”,意在拿掉“农村”,雄心勃勃。

80年10月,发展组第一次骨干会议在22号楼维凌家召开。这里是发展组一个主要的活动场所,除了宽敞,还能够提供保护。二十多人参加,成立了核心领导小组,组长王耕今(社科院农经所副所长),副组长杨勋(北大经济系负责人)、陈一谘,组员王小强(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未定稿》编辑)、何维凌、白若冰和江北辰。陈一谘老练,请来王耕今和杨勋两尊菩萨,赋予发展组合法性,当然他们两位是真支持。68年冬杨勋跟维凌成了牢友,后来还有来往。她弟炳章有时参加发展组讨论。

习近平后来当那么多小组长,就是跟发展组学的。

发展组成员以老五届中学生、大学生居多,前后约15年,大部分都有农村经历,曾亲受百姓的苦,亲领干部的恶,所以有共同语言,一拍即合。人民大学本是中共中央第二党校,却成为发展组最重要的基地,成员中不少人大学生。知青下乡的亲身经历,比政治说教更能教育他们。

发展组早期组织人到安徽凤阳县调查,写成专著《乡村三十年——凤阳农村社会经济发展实录(1949-1983)》(1989)。【《谘》pp.260-63】当时查到的档案资料触目惊心,人相食的记录比比皆是。一份上报县委的材料说,一位老人饿死前让儿子把自己吃掉。【《手稿》pp.10-11】团县委书记饿死前拉着妻子的手,“我不行了,死后你把我身上的肉腌起来,把孩子养大,跟着毛主席干革命。”他死后,妻子真狠着心这么做了。【《谘》p.231】团县委书记家饿到这种程度,老百姓家就更无法想象。

 

主要参考文献

《手稿》:《传说中的何维凌手稿》(2015),香港大风出版社。

《谘》:《陈一谘回忆录》(2013),香港新世纪出版及传媒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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