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年省歌舞团在县大礼堂演出。一位男演员表演火爆的流行乐,用普通话跟观众互动,到最后来了一句,“个落——日的!”家乡话里,阳具叫“落”,“个落日的”比领导讲话当中的这个那个都常见。有同学认出他来,在他们那儿插过队。九九年我听到他在电台接受采访,却是满口湖北民歌。
大学毕业快离校的时候,系里老师轮番来宿舍,使出浑身解数,巴结学生不闹事,维护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其中一位是我们电子线路课的老师。弟子不肖,那门课我没学好,现在都不记得他姓什么了。但我记得,他问我老家在哪。“个落——日的,”他眼里放出狡黠的光。我先是一惊,然后大笑。他也在我们那儿插过队。
九五年我去南京,坐江轮返汉,跟老同学徐明的爸住到一个船舱。我认出他来了,跟他讲家乡话。船快到江汉关,旅客们起身收拾行李,准备下船。与此同时,船员开始对过道、各个船舱进行最后的清扫。我跟徐爸爸说着话,正扫地的船员开口了,“你伢们是黄冈的吧。个落日的,苦——啊”首尾是汉腔,中间是黄冈话;他快四十岁,看出我们的疑惑,“我在你们那里插队,好几年。个落日的,苦——啊。造业造业。”他手脚不停,又进到下一个船舱。他没做什么高级事,还是觉得农村苦,往事不堪回首。
但我来自农村、社会最底层,是个小泥巴腿子,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另有感受。
乡亲们对知青是羡慕的,因为他们家住大城市。我们那个地方离武汉不算太远,但由于交通落后,农民手上没钱,对于绝大多数农民,武汉既不可望也不可及。我姆妈每次去武汉卖土布,都是徒步,单程两三天。她不识字,却是有见识的农民。武汉的条件,跟乡下有天壤之别。一个简单的例子,汉口有无蚊区,夏天睡觉不用蚊帐。没去过武汉的农民做梦也想不到存在这个可能性。
我读到小学三年级,小学才建成。一、二年级的教室都是老乡的堂屋,而且是复式教学,不同年级的学生混在一起。我从这种环境里面走出来,到底还有点自信心。
在新建的小学校里,有时能见到武汉知青。他们住在离学校不到一里路的大队部。在那里呆烦了,会到学校晃荡。尤其是男知青,学校里有年轻女教师。只有吴老师没对象,她教我们唱歌。一次教到中间,那个男知青跟她打招呼。他们显然认识,她让知青替她教。城里人的才艺是乡村教师所不可比拟的,他教得很从容。我们看着他站在讲台上,就像仰视天外来客。他健壮的体格、潇洒的风度和自信的谈吐,农村的水土滋养不出来。吴老师不是他们任何人的“小芳”,后来嫁到了外村。
到1978年,还有知青到学校晃悠。不常来,大概多数回城了。79年7月,我最后一次见到知青,来我家跟姆妈辞行。她是我们邻居的亲戚,她家跟我父母有来往,她妈来过我家,我记得。她体态丰盈,穿碎花连衣裙,大方洋气。二哥分数够黄高,但没被录取,躺在竹床上,莫名其妙后脑渗血。她刚好撞见,取来冷水毛巾料理,很在行的样子。我就见过她这么一次。
我们那个地方是所谓革命根据地,也是农业学大寨的典型,穷是真的——我小时候吃不饱饭,但远不是最穷的。姆妈告诉我,大队的武汉知青多有本地亲戚,生活上有个照应,品行上监督他们不走邪路。
在我们看来,他们脱胎在城里,比我们幸福得多。我们唯有羡慕。
而在他们自己看来,插队期间,农活枯燥艰辛,一年到头只有粗茶淡饭,生活单调乏味,远离家人、身处僻壤,是他们人生中最艰苦的阶段。这也符合事实。当时农村跟现代文明基本隔绝。
“个落日的,苦——啊”是他们真诚的感叹。
城乡差别,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原罪。共产党以“打土豪、分田地”诱骗农民革命,革命成功后却将农村土地全部集体化。农民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跟知青自己究竟不同。知青在农村受了罪,诞生了伤痕文学。农民自己遭了更大更久的罪,却无以诉说。
有知青体谅农民的苦,返城多年都还在帮助农民朋友。85年延安知青王新华跟妻子林小枫收养了老乡留下的孤女桂莲。正是他记录了延安农村大人小孩吃糠的情景,2008年发表在《博览群书》,跟我小时经历完全一致。没吃过糠的人写不出这样的情节。
上山下乡的知青,有的无怨无悔。但给其中相当多的人留下永久创伤。像王新华的插友史铁生,落得终生瘫痪。我还见到另一种创伤,精神上的。个别知青在文学城上动辄破口大骂,语言肮脏,接近农村最恶劣的泼妇,让人怀疑是上山下乡的后遗症。更有甚者如习近平,为达到政治目的,美化、神化插队经历,精神偏执、政策极端,文化低下、满肚草包,似乎从未走出梁家河那口窑洞。
个落——日的。
20250826
另外,如果“个落—日的”这表达一千年前就有,那么东坡他老人家肯定也学会了 — 他被贬黄州五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