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轻,正当好年龄。我们读英语书,知道大笨钟、自由女神像、罗马不是一天建成。我身上T恤有几处破洞,一如梦想遭枪击的幻灭。
她修长的腿穿一条乳白卡其裤,上搭淡蓝对襟线衫。清清爽爽、大大方方,带我到宿舍楼顶。春风和煦,我们对着明月,你一言、我一语。
我许诺,这些地方,以后都会去。其实当时我们很少走出湖北。梦不灭,像她的秀发在风中飘动不停。
海德堡有点遥远,那个时候。裘法祖教授是海德堡大学的名誉博士。我们去同济医学院听德籍教师的留学讲座。有人问起洪堡基金,她说那是裘博士一类才配的殊荣。
这话对我,不知是鼓励,还是打击。我临近毕业,正申请出国,也申请了洪堡基金,德方主办人郝教授正好是海德堡大学的。
我虽然以申请美国为主,但洪堡基金和海德堡仍有吸引力。除了裘教授,我所在实验室的首席也是洪堡学者。而海德堡是德国最古老的大学,有一定声望。
申请洪堡基金并不复杂。郝教授寄来一包文献,那是我收到的第一份敦豪速递——敦豪才刚进入武汉不久。我参照文献,写了份研究计划。他比较满意,只作了个别的文字修饰。除了专家推荐,还需要一份英语水平鉴定书。我刚好有熟人适合做这个事情,他是英语教授,曾担任驻某国教育参赞。
武汉没有北京和上海信息灵便。我对自己的申请有信心,但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结果。我已经毕业了,不可能一直傻等。结果是,我来美国刚一个多月,收到了洪堡基金会的批准书。如果洪堡基金的批准在前,我可能会接受洪堡的职位。但当时我人已经到了美国,刚安顿下来不久,不便再接受洪堡职位。世界其实很小,郝教授是我美国老板穆教授以前的博士后。我还联系过慕尼黑的施教授,后来知道他是我在美国第二个老板裴教授以前的老板。施教授了解中国,知道“单位”、“关系”这些词儿。
郝教授有些生气,我只能表示歉意。他满心指望我能去,已经跟台湾中研院联系好,让我去学习一种娇贵的激光器的操作,为期一个月。这种激光器的发明人是穆教授另一名博士后盖博士。我后来在裴教授那里用过盖博士激光器的改进版。盖博士一个人成立了一家公司,专门设计、制造、销售和安装调试这种激光。裴教授让我调试这台激光。我给盖博士打电话,他将调试不当的后果说得很严重,坚决反对。我向他保证我会很小心。两个小时后,我向他报告激光效率和光斑质量,他同意激光运行完全正常。我虽然没去郝教授那里,但若干年后在工业界工作的方向跟他的研究方向比较接近。
洪堡邮件面面俱到,除了批文,还涵盖签证、住房、保险、德语培训和配偶资助等方面,包括对洪堡基金会的介绍。到这个时候,我才对洪堡学者计划有较多了解。洪堡学者计划要求申请者在四十岁以下、已经获得博士学位,面向全世界、不分学科——除了理工、人文社会科学也可以申请,每年选取五百人左右。入选者在开展研究之前,要先学两个月德语;研究工作为期一年。基金会替我联系的德语学校是海德堡附近的一所歌德学院。歌德学院遍布全球、包括德国,推广德国语言文化,从未遭到后来孔子学院那样的抵制。洪堡基金会服务周到,除了提供路费,配偶补助加起来一个月有六百马克。配偶可以一起学德语,学费也由基金会支付。洪堡学者有一次见到德国总统的机会。
离海德堡最近的机场,在法兰克福。从法兰克福坐火车到曼海姆,再转车到海德堡,全程大概一个钟头。
从火车站坐优步去老城,经过派拉蒙旅馆时,内卡河两岸的海德堡风光扑面而来。她不再刷手机,“哎呀——,童话一般!狗狗啊,你本来是可以在这里出生的。”
“为什么不呢?这么美!”
是啊,为什么不呢?
来海德堡,他们娘儿俩最积极。我说不顺路,他们都摇头。
我们的别墅旅店就在内卡河边,离老桥不远。安顿下来之后,沿河走到老桥。桥头堡可观。站在桥上,看近处的水、远处的船、两岸山上的黑森林和森林间隙高矮不一的的建筑。河水黄绿,树木墨绿,屋顶绯红。阴冷的天气,并不能压制人文的美丽。我们穿过老桥,来到河北。由北看南,跟由南看北不一样地美丽。我们由南走到北,又由北走到南。
雨中老桥
老桥老城
海德堡不大。凭经验,越是在不大的地方,往往越能吃到正宗的当地美食。这里吃猪肉,盛产各式香肠、炸猪排(Schnitzel);产啤酒、葡萄酒,白、红雷司令品质不俗、比较干。我们在老桥附近吃中饭,饭馆里食客来自世界各地,韩国人成群结队。我们饭后到主街,正赶上绿党游行。绿党是海德堡第一大党。不久前欧盟选举右派上升,绿党亟需自壮声威。
老城街景
海德堡虽然不大,却算得上是欧洲的历史文化名城。二战盟军没有轰炸海德堡,当地古迹得以完好保存。圣彼得教堂兴建于十二世纪。公共图书馆兴建于1421年,是德国现存最早的公共图书馆之一。老城主体是巴洛克式的。
战后美国曾在此驻军,长达七十年。巴顿将军就死在这里。当地经济已形成对美军的依赖。美军撤离时,民众恋恋不舍。市长专程到华盛顿游说,诚恳请求不要撤军。
海德堡大学于1386年由天主教宗乌尔巴诺六世批准成立,是德国现存最古老的大学。现代大学缘起于中世纪,一片黑暗中尚有文明的火把燃起。海德堡大学在中世纪经院哲学、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和德国宗教改革运动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1518年,马丁·路德在此为自己的《九十五条论纲》辩护,促成了新教的诞生。此后海德堡成为加尔文改革宗神学重镇,保持比较宽容的人文氛围。
出乎意料,本地七月多雨、天气阴冷,需要穿长袖衣裤;七月初大中小学还没放暑假,照常开学。雨水让石板街更加黝黑,增添了历史的凝重。
我们慕名寻访海大哲学系,绕楼三圈,也没找到任何哲学家的雕像。在这里,黑格尔只呆了两年(1816-1818),但完成了巨著《哲学科学百科全书纲要》,并开始讲授艺术哲学。雅斯贝尔斯是海大的骄傲,在此求学、任教,在精神病学和哲学方面成就卓著。阿伦特是他学生。迫害他是海大的耻辱。在纳粹时期,海大沦为纳粹党校,纳粹意识形态和社会管制对海德堡人文精神破坏极大。仅仅因为雅斯贝尔斯有位犹太妻子,纳粹认定他已被污染,强迫他在盛年退休,并禁止他发表著作。战后,雅斯贝尔斯移居瑞士巴塞尔,在海大接替他的是伽达默尔,后者在海德堡终老。此外,哈贝马斯也曾在此执教。
哲学系
赞好文,有过往,有如今,娓娓道来,特别的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