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鲁番的葡萄熟了,阿娜尔罕的心儿醉了。这是一首动听的歌,但阿娜尔罕自己可能不会这么说。她是穆斯林,滴酒不沾,完全不知道醉的滋味。
吐鲁番造酒的历史源远流长,维吾尔族先民肯定喝过。由造酒到禁酒的转变,是何时、怎样发生的?
吐鲁番一带的原住民,不是回鹘,不是汉人,是讲吐火罗语的姑师人。姑师,又称车师。在古代,姑和车发音相似,姑ka,车kia;师shiei。
有人说姑师和车师的称谓有先后之分,这是没有根据的。《汉书》里面,这两种写法混用。《汉书·西域传》:“狐胡国,王治车师柳谷,去长安八千二百里。户五十五,口二百六十四,胜兵四十五人。辅国侯、左右都尉各一人。西至都护治所千一百四十七里,至焉耆七百七十里。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去长安八千一百五十里。户七百,口六千五十,胜兵千八百六十五人。…”车师人不多,但分六国。其中车师前国最大,有6050人。后国次之,4774人。前后国各有精兵1800余人。这里用的是“车师”。交河是一个重要的地名,这里解释了名称的含义。
又:“初,武帝感张骞之言,甘心欲通大宛诸国,使者相望于道,一岁中多至十余辈。楼兰、姑师当道,苦之,攻劫汉使王恢等,又数为匈奴耳目,令其兵遮汉使。汉使多言其国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武帝遣从票侯赵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击姑师。王恢数为楼兰所苦,上令恢佐破奴将兵。破奴与轻骑七百人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暴兵威以动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恢为浩侯。于是汉列亭障至玉门矣。”汉武帝决心打通到西域的道路。但是楼兰、姑师勾结匈奴挡道。武帝派赵破奴攻打姑师,使者王恢辅佐,取得了成功,对西域其它国家是个警告。这里用的却是“姑师”。车和姑,实际上是通假字关系,没有先后之分。
汉武帝在西域设校尉领兵,初衷是保护使者通行。元帝时设戊、己二校尉,在车师前国屯田。跟汉朝争夺西域的主要力量,是匈奴。汉朝衰落之后,匈奴控制西域,掠索无度,怨声载道。东汉建武年间(公元40年前后),西域各国请求成为汉朝属国,光武帝自顾不暇。直到明帝永平十六年(73年)北征匈奴,夺取伊吾卢(今哈密),设宜禾都尉,实行屯田。六十五年之后,才重新打通西域,西域诸国包括遥远的于填(于阗,今属和田)都恢复朝贡。第二年,重设都护、戊己校尉。见《后汉书·西域传》。
《后汉书·西域传》:“自敦煌西出玉门、阳关,涉鄯善,北通伊吾千余里,自伊吾北通车师前部高昌壁千二百里,自高昌壁北通后部金满城五百里。此其西域之门户也,故戊己校尉更互屯焉。伊吾地宜五谷、桑麻、蒲萄。其北又有柳中,皆膏腴之地。故汉常与匈奴争车师、伊吾,以制西域焉。”“涉鄯善”,当时鄯善是不是多水?柳中就是今天鄯善县鲁克沁镇,并不在伊吾地(哈密)以北。这里最重要的地名是高昌、高昌壁。《后魏书》:“以其地势高峻,人物昌盛,因名高昌。”唐《通典·边防七·车师》:“至魏时,赐其王壹多离守魏侍中,号大都尉。晋以交河城为高昌郡。(盖因其地高敞、人庶昌盛立名。或云昔汉武帝遣兵西讨,师旅顿弊者因住焉,有汉时高昌垒故也。)”古籍中,也有写作“高敞”的。今天吐鲁番市还有高昌区。实际上吐鲁番盆地海拔不高,艾丁湖水面低于海平面155米,全世界只有死海更低。汉朝了解,高昌一带是膏腴之地,而且战略上重要。
到东汉光武帝建武元年(25年),车师前国已全部吞并周边各国,交河成为一个地域中心。汉以后,高昌一带属魏国势力范围,“中央政府”和高昌地方政权并行。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央政府”在高昌设郡、校尉,但地方政权依然存在。直到公元450年(太平真君十一年),北凉君主沮渠安周(444-460年在位)引柔然兵攻车师前国,车师灭亡,王族逃北魏。车师族逐渐淹没在历史长河中。
西汉以后,中土战争连绵无尽,远不如后来的美利坚。中土人民流离失所,有的来到富饶的高昌,安居乐业。到北魏文成帝末期(466年),汉人开始在高昌称王,一直延续到隋朝。山高皇帝远,高昌王麴文泰朝贡脱略,引起唐太宗注意。贞观十四年(640年),唐灭高昌国,设西州,辖五县。在西州设安西都护府,威慑八方。高昌的汉人自治政权总共持续了174年。
唐《通典·边防七·车师》:“后魏…文成帝末,其地又为蠕蠕所并,立阚伯周为王。(高昌称王自此始。阚,苦滥反。)孝文太和五年,高车王阿伏至罗杀阚王,以炖煌人张孟明为高昌王。太和二年,孟明为国人所杀,立马儒为王,以巩顾礼、麴嘉为左右长史。儒又通使后魏,请内属。人皆恋土,不愿东迁,相与杀儒,立嘉为王。麴嘉字灵凤,金城郡榆中人。(今郡地。)既立为王,会焉耆为缁哒所破,众不能自立,请主于嘉。嘉遣其第二子为焉耆王,由是始大,益为国人所服。…
“隋文帝开皇中,突厥破其四城,有二千人来归中国。嘉孙伯雅立,其大母本突厥可汗女,其父死,突厥令依其俗,伯雅不从者久之。突厥逼之,不得已而从。炀帝大业五年,伯雅来朝,因从击高丽。还,尚【墟:高攀婚配】宗女华容公主。八年,归蕃。
“至大唐…贞观四年,其王文泰来朝。(伯雅子。)后与西突厥连结,诸国朝贡者,皆路出高昌,文泰稍拥绝之。至十三年,太宗谓其使曰:‘高昌数年来朝贡脱略。我使人至彼,文泰云:「鹰飞于天,雉窜于蒿,蝿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岂不快耶!」明年当发兵,以击汝国。’十四年八月,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平高昌国,下其郡三、县五、城三十二,户八千四十六,口万七千七百三十,马四千三百疋。太宗以其地为西州,以交河城为交河县,始昌城为天山县,田地城为柳中县,东镇城为蒲昌县,高昌城为高昌县。初,西突厥遣其叶护屯兵于可汗浮图城,与高昌为影响,至是惧而来降,以其地为庭州,并置蒲类县,每岁调内地更发千人镇遏焉。”
又:“其都城周回千八百四十步,于坐室画鲁哀公问政于孔子之像。国内有城十八,置四十六镇。官有令尹,有交河公,田地公,皆其王子也。馀官多同中国。大事决之于王,小事则太子及二公随状断。平章录纪,事讫即除,籍书之外,无久掌文案。官人虽有列位,并无曹府,唯每朝集于衙门,评议众事。诸城各有户曹、水曹、田曹。每城遣司马、侍郎相监检校,名为城令。服饰,丈夫从胡法,妇人略同华夏。兵器有弓、箭、刀、楯、甲、桕。文字亦同华夏,兼用胡书。有毛诗、论语、孝经、历代子史,集学官弟子,以相教授。虽习读之,而皆为胡语。赋税则计田输银,无者输麻布。其刑法、风俗、婚姻、丧葬与华夏大同。其人面貌类高丽,辫发施之于背,女子头发辫而垂。其地高燥,多石碛,气候温暖,与益州相似。谷麦再熟,宜蚕,多五果。有草名为羊刺,其上生蜜,而味甚佳【墟:刺蜜】。赤盐如朱,白盐如玉。多蒲萄酒。俗事天神,兼信佛法。国中羊马牧于隐僻,以避外寇,非贵人不知其所。又有草实如茧,中丝如细纑,名为白叠子,国人取织以为布,交市用焉。”
关于高昌,《通典》的这些记叙十分生动。涉及当地语言,汉语、胡书并用,有汉语经典的吐火罗译本。文化,受中土影响,尊孔。宗教,信天神,也信佛。人物面貌,像朝鲜族,男女都有辫子。服饰,男着胡服,女装有点接近汉服。物产,多葡萄酒、棉花(白叠)棉布,在中土都难以见到。可以想象,初唐的高昌,是一个汉人主导的社会。西汉车师总人口为13131。到唐贞观年间,高昌一带总人口为17730,人口增长不多。可能其中车师人仍占多数,但族群融合不可避免。
关于历史上新疆居民的长相,《通典》有个概述,高昌以西,人多深目高鼻,比较欧化,只有于阗人长得像汉人。《通典·边防八·于阗》:“其地多水潦砂石。气候温,土良沃,宜稻麦,多蒲萄。有水出玉,曰玉河。…书则以木为笔札,以玉为印。…自高昌以西,诸国人多深目高鼻,惟此一国,貌不甚胡,颇类华夏。自汉孝武帝至今,中国诏令、书册、符节,悉得传以相付,敬而存焉。…”
至此,我们可以来读首唐诗。岑参《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奉使按胡俗,平明发轮台【墟:轮台,唐轮台城,今乌鲁木齐附近】。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墟:火山,吐鲁番火焰山。山色似火,以致元朝称高昌为火州】。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何事阴阳工,不遣雨雪来。吾君方忧边,分阃资大才【墟:吾君,玄宗是也。阃kǔn,城郭的门槛,亦指边将】。昨者新破胡,安西兵马回。铁关控天涯,万里何辽哉。烟尘不敢飞,白草空皑皑。军中日无事,醉舞倾金罍【墟:罍léi,酒器】。汉代李将军,微功合可咍【墟:咍hāi,讥笑】。”从天宝十三年到至德二年(754-757),岑参担任北庭都护府判官。“封大夫”指封常清,时任安西和北庭节度使,因功摄御史大夫。北庭在高昌以北、隔着山,今属吉木萨尔县。
“醉舞倾金罍,”高昌的葡萄酒是喝不完的。但恰在岑参在交河任职期间,天下大乱。天宝十四年(755)冬,安史之乱爆发。
太宗以后,唐朝西部一直不太平,西北、西南都遭到吐蕃(Tibet)侵略。安史之乱爆发后,唐朝调集大量边军平叛,导致西北边防空虚,吐蕃乘机攻击陇右。至德元年(756)冬,吐蕃陷陇右六军、三城、四州。唐肃宗(756-762年间在位)为平乱,甚至向吐蕃缴纳岁赋。宝应元年(762)到广德元年(763),吐蕃又取秦、渭、洮、临、成、河、兰、岷、廓等九州。
代宗(763-780年间在位)即位前,安史之乱已经平定。即位后止纳岁赋,招致吐蕃不满,竟破长安,代宗逃往陕州(今属河南三门峡),时广德元年(763)十月。《恩兰·达札路恭纪功碑》南面藏语碑文汉译:“赤松德赞【墟:吐蕃王朝755至797年间赞普】赞普深沉果敢,议事有方,所行政事靡不佳妙,攻取唐属州郡城池多处,唐主孝感皇帝【墟:唐肃宗】君臣大怖,年纳绢缯五万疋为寿,以为岁赋。其后,唐主孝感皇帝驾崩,唐主太子广平王【墟:唐代宗】登基,以向蕃地纳赋为不宜,值赞普心中不怿之时,恩兰·(达札)路恭乃首倡兴兵入唐,深取京师之议,赞普遂以尚·琛·野息囊通与论达札路恭二人为攻京师之统军之帅,直趋京师,于周庢之渡口岸畔与唐兵大战,蕃兵掩袭,击唐兵多人。唐帝广平王乃自京师出走,遁陕州,京师陷落…”
吐蕃军队十五天后离开长安,西征河西。永泰二年(766),陷甘州(今张掖)。大历元年(766)与大历十一年(776),克肃州(今酒泉)、瓜州(今甘肃省瓜州县一带)。建中二年(781),取沙州(今敦煌)。贞元六年(790),陷北庭。河西、安西,只有西州没有沦陷,但跟朝廷之间通讯中断。可以肯定,当时西州人民是忠于唐朝的。
见《旧唐书·吐蕃下》:“贞元…六年,吐蕃陷我北庭都护府。初,北庭、安西,既假道于回纥朝奏,因附庸焉。蕃性贪狠,征求无度【墟:蕃性,藩性。说的是回纥,而不是吐蕃】。北庭近羌,凡服用食物所资,必强取之,人不聊生矣。又有沙陀部六千余帐与北庭相依,亦属于回纥。回纥肆其抄夺,尤所厌苦。其葛禄部及白服突厥素与回纥通和,亦憾其夺掠,因吐蕃厚赂见诱。遂附之。于是吐蕃率葛禄、白服之众,去岁各来寇北庭,回纥大相颉乾迦斯率众援之,频战败绩,吐蕃攻围颇急。北庭之人既苦回纥,是岁乃举城降于吐蕃,沙陀部落亦降焉。北庭节度使杨袭古与麾下二千馀人出奔西州,颉乾迦斯不利而还。七年秋,又悉其丁壮五六万人,将复北庭,仍召袭古偕行,俄为吐蕃、葛禄等所击,大败,死者大半。颉乾迦斯绐之曰:‘且与我同至牙帐,当送君归本朝也。’袭古从之,及牙帐,留而不遣,竟杀之。自是安西阻绝,莫知存否。唯西州之人,犹固守焉。颉乾迦斯既败恤,葛禄之众乘胜取回纥之浮图川。回纥震恐,悉迁西北部落羊马于牙帐之南以避之。”
此时,回鹘(回纥)汗国尚在漠北,但影响所及已达北庭、高昌,似乎不受当地人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