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墟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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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落

(2022-12-10 18:15:03) 下一个

阳逻现在是长江上的一个重要货港、新兴的航天制造基地。我在那里的时候,它还只是个小码头。我并不喜欢那个地方。在女友家,我见证了今生见过最恶劣的民俗,男士用女士洗脸的盆子洗脚,破坏了我对未来生活的全部憧憬。但那里还是有令我怀念的地方。我在那里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那里有人对我这个外乡人接纳、尊重和善待,让我这个游子感受到人间温暖。

当年的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模范青年。不抽烟,不喝酒。一心扑在工作上,教学成绩不俗。我从不溜须拍马,但工作第二年,领导就让我单住,是结了婚的青年教师才有的待遇。宿舍在校园东南角,很安静,适合我的性格。唯一的缺点是没有自来水,要借用隔壁李老师家的水龙头。李老师负责学校实验室。住了一段时间,才知道他哥是市某局的局长,写很好的楷书。李老师和张师傅教我生活。

我后面一排住着谢医生。他以前是浠水县人民医院中医科主任。因为王医生是武汉人,所以调这里,靠近武汉。他将我照顾得很好。打嗝给我扎针灸,重感冒给我输液。他是我遇到最好的一个医生。

我带过一次毕业班之后,接连带了几届复读班。从我宿舍往北不到一分钟,就是复读班的教室。再往北是阅览室、实验室和医务室。左拐走一段距离,才是办公室。在办公室和教室之间往返,必定经过阅览室。阅览室由叶老师负责。我下了课有时去那儿逗留,跟叶老师、李老师和谢医生聊会天。

叶老师参加过“志愿军”。他心脏不好,脸上没一丝血色,瘦高身材,满头华发。他的心脏病发作起来很可怕,我都抬过他一次去关上医院。但他是一个有阅历、有见地的人。他给我们讲,入朝作战前的思想动员忆苦思甜,一位战友来自东北,“要诉苦,我要诉苏联红军的苦。他们在东北霸人妻女,禽兽不如!”我也记得,大家谈论大屠杀时,他掷地有声的话语,“邓矮子难辞其咎!”

校长是位强人。他有时也来阅览室聊天。叶、李是学校的老人,对他没有任何威胁,跟他们一起聊天心情放松。

这样一来,我们在僻静的阅览室里,从中央到地方到学校,什么都谈,什么反动话都敢说。满屋的书刊吸收了我们的声音,外面是绝对听不到的。所以这里倒是一个自由的角落。

叶老师将阅览室管理得很好。主要的时政、文学期刊,重要的现当代文学作品,在他那里都可以找到。一到学校放假,我总要借一大堆的书。所以那些年,我将现当代的文学作品不敢说认真读,但是翻了个遍。后来上研究生,图书馆的文学馆藏在某些方面还不如叶老师的阅览室。今天回想起来,阅览室收藏哪些书刊是需要眼光的。读书人才识书,叶老师一定读过不少的书。他的思想和谈吐,远远超过他的教育程度。

我每堂课都精心准备,所以也无所谓公开课不公开课。校长突然钻进教室坐在后面、或者教研室组织听课,对我没有影响。就是邓小平坐在后面,我也还是一样地讲。有一次离上课只有两三分钟,我还在阅览室附近跟人聊天。叶老师眼见市教研室组织的一大帮人已经进到我教室,连忙对我树大拇指,“细冯大将风度!”

我有一次上完课,回办公室的路上被叶老师截住。他边用手指戳我T恤上的破洞,边说,“你的钱都花哪儿去了,这么不修边幅!”我毫不在意。雨天我总戴一只斗笠,来来往往,图个方便。

一个人是通过自己的一言一行塑造自己的形象。我教书有得有失,会讲课,但脾气大了些。走在街上没多少人认识我,但在校园里面,教工家属,无论年龄,都对我毕恭毕敬,一口一声冯老师,没人喊过我小冯。当时不觉得,今天回忆起来,特别地感动,为了他们特别的尊重,尤其是在阳逻那个野蛮的地方。当年不过二十郎当岁,只不过是兢兢业业做事、规规矩矩做人。

我离开之前,县里同行以听公开课的形式专门为我送行。他们到我住的地方参观,都说适合学习。那个角落确实安静。李老师家没人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孤魂野鬼。

不光时间流逝,那个学校后来整体搬迁。我怀念的角落,是再也回不去了。

2022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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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冯墟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h1h2' 的评论 : 谢谢鼓励!
h1h2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赞一个
冯墟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梧桐之丘' 的评论 : 谢丘兄过目。
梧桐之丘 回复 悄悄话 美好的回忆。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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