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年纪越大,经历的事越多,越相信世间的确有报应,也需要有报应。
村里的婆姨说起报应,常会提到贫协主席……。
小爱婶婶
当年我插队的村里有不少身体略有残疾的人,还有地主富农的后代,就算长相好又能干,都还是娶不到老婆。还好,村里有个小爱婶婶。这些光棍实在想女人时,就去找小爱婶。小爱婶身材娇小,和其他同龄女子比,劳动能力是差一些的。
与她同龄的婆姨们,肤色黑黄、体格消瘦,却都“肝筋火旺”,动作灵巧利落,能够不疾不火地把地里的活干得极其干净利落。有一次出工路上,前面有一堵齐胸高的墙,女队长把手中的锄头往地上一拄,身子轻巧地斜斜飞过土墙,满是撑杆跳的姿势。其他几位中年女子也不示弱,照样飞过墙头。小爱婶却和几位五十多岁的嬷嬷,一起绕道而行。
肤色白皙的小爱婶婶,有一套“另类“的赚钱方式,这是村上公开的秘密。小爱婶的老汉(掌柜的),是个倔老头,平常脾气很坏,但是对小爱婶和女儿,却宠爱有加,一点没脾气。如果“掌柜的”都不管,其他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
他们的女儿只有十七岁,乍一看黑黑壮壮的不咋地,却是男人心中最“稀罕人”的女子。我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看出那女子的“好”来:黑咪咪的小眼睛一闪一眨,把男人的魂就勾走了;还有那永远带笑、略带下兜齿的嘴唇,和嘴角边两个小小的酒窝,男人都说“迷死个人”。不知道最后是哪个男人有福娶了她。
她母亲小爱婶的皮肤比女儿白净,弯弯的眼睛笑眯眯的,说话柔声细语,年轻时应该更“迷死个人”。村里人对她做“皮肉生意”没意见:那是她个人选择的生财方式,既然供需双方都有需求,就不能算坑蒙拐骗;她自家“掌柜的”都不管,别人更管不着。只是小爱婶在家“营业”时,“掌柜的”只能在外面闲逛乱走,难免打鸡骂狗,发泄暴脾气。
小爱婶做生意也有原则,通常收一、两块钱一次。不过只对一个人是例外,就是对贫协主席,必收二十块钱,这怕是贫协主席近一年的现金收入。
贫协主席不是残疾人,成分又好,怎么会没有老婆呢?这些事,我也是到后来才慢慢听人们在地头聊天时说的。
针灸引出事
可能是水土的关系,也可能是因近亲结婚和缺医少药的缘故,我插队的村里有不少的残疾人:傻子、哑巴、拐子、大脖子病、偏瘫的,加起来有十多位(全村也不过一百来人)。那时候知青中学针灸的人很多。我下乡前上过一些针灸课,在自己四肢上练过针。到基层后,先在公社医院学了几个月的针灸。到村里之后,常常给有病的村民针灸。
村贫协主席是个四十来岁的光棍,他说全身关节疼,有时候疼的动弹不得。我每周去给他针灸两次。他住在牲口棚旁边,他的屋子里又黑又湿又臭,和牲口圈的状况不相上下。我一点也不嫌弃,反倒觉得就应该更关心这样的“受苦人”。
有一次我刚为他针灸回来,同院的春梅嫂颇严肃地对我说:“有人问呢,妳咋就要给那货扎针呢?”我说“他有病,又是老贫农,应该帮衬他”。一贯温柔的春梅,却很不客气地说:“人家说那老家伙不是东西!妳咋还能给他治病呢?”
见我不以为然,春梅和其她妇女才断续地说出一段恐怖的往事。
生死劫:山庄婶婶
她们先问我可曾见过山上庄子里的婶婶。小庄子只有几户人家,他们自给自足,很少下山。不过对那位婶婶我倒有印象,她四十出头了,仍然身材苗条,面容俊俏。她们又问,那位婶婶为何不愿意下山,又为何一旦见到贫协主席就指着他破口大骂。我说,这我可没听说过。
她们说,山庄婶婶(我不记得她丈夫叫什么了),原来是地主的小老婆。那地主是个仁义人,土改时本来够不上地主的成分,被人硬给他“戴上”地主帽子、给斗死了。斗地主最积极的人,就是今天的贫协主席。他看上了水灵灵、年方19岁的地主小老婆(据说那女子还做的好针线,唱的好山曲),逼女子改嫁他。
山庄婶婶很有骨气,死活不从,还喊叫说,自家“掌柜的”死的冤枉;宁死不嫁给仇人。
贫协主席把小女子吊在房梁上,剥去上衣,用烧红的烙铁烙她,烙一下,问一声“嫁不嫁!”。好女子一脊背的皮肤全烧焦了,找不到一块好皮肉,仍然宁死不从。贫协主席无奈,就把个可怜女子扔到村边的雪地里,想让她冻死、喂了野狼。
山上小庄子里的年轻人正好路过,见到雪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把女子背回家放在热炕上,好汤好水地将养许久。女子伤好后就嫁给了山庄汉子。山庄婶婶轻易不回伤心地,若不得已回来办事,只要瞄见贫协主席,必然毫不留情地大骂。
妇女们都见过山庄婶婶那一脊背的疤痕,还上指房梁,下指灶口,说春梅嫂住的房子,就是当年贫协主席给山庄婶婶受刑的场所。我听得毛骨悚然,再不想给贫协主席针灸了。
善恶有报
山庄婶婶九死一生,养好伤再嫁人之后,活得红光满面,子孙满堂。贫协主席,却集老、丑、病于一身,且一直没有女人。
山庄婶婶和贫协主席老光棍的恩怨情仇,让我对底层的民情有了更真切的认识。若不下到底层,我万万想不到,号称觉悟高的“老贫农”中,竟有这样狠毒的地痞流氓,趁着革命的风潮,草菅人命,霸占民女。原来看起来可怜兮兮的老光棍,此时怎么看怎么阴险猥琐,比《白毛女》故事中的地主黄世仁更加可恨。
过去,我们都是从课本的描写和领袖的语录中,在脑子中勾画出各个阶级与族群的图像。真到了底层生活,把这些被灌输勾画出的农村各阶级图谱,彻底颠覆抹黑了。Mao让城里学生到农村去向贫下中农学习,恰恰让我们看到农村阶级斗争的无情无理无序、明白了许多人“闹革命”的真实动机是什么。
又脏又病的贫协主席,还在等着我每周两次去猪圈为他针灸,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中断治疗。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刚有些心软,想去帮他解除些痛苦,婶婶嫂嫂们,马上大声提醒我“去不得,不要被那东西给害了”。于是我对他更有了戒心,不再单独面对他。
山沟里面的交通、咨询都很闭塞。贫协主席虽然在公社、县里,还保留着些革命名声,在村里早已声名狼藉。不光在本村,他的恶名在十里八乡早就传开了。
名声和权力,都无法改变底层社群的舆论。他再有名也没用,没有女子愿意嫁他;他活到四、五十岁,还是老光棍一条。
贫协主席的境遇,正应了圣经说的“伸冤在我/主,我必报应”(罗12:19下,来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