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美酒斗十千,
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柳边。
唐代诗人王维这首《少年行》,专门描写咸阳侠客的热情豪爽,昭示英雄少年的放浪不羁, 很是有名,我也非常喜欢。
相形之下,我的少年似乎鲜有壮志凌云的时候。只是在特定情形下,也有过自己的梦想—比如当演员。
那时我十二、三岁,在邻村上初中。
有一天,我们正要下课,有一个三十来岁、满脸英气的男人走上讲台,睁大双眼,快速扫视全班每个同学, 然后一句话没说,就走出了教室。
正疑惑间,听见有人说,来人是县剧团的领导,来我们学校挑选演员。
大家纷纷议论:“不知谁运气,能被选上?”
“那可就逃离农村、吃上皇粮了。前途无量啊!”
出乎预料,第二天早上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你被选中了!另外被选中的还有两位同学,一共三人。你们明天早上去县城考试,谁考上就成为正式演员、国家干部了。”
以前我并没有想过当演员,但由于天天听“样板戏”,听得许多唱词都烂熟于心了。渐渐地,也对那些著名演员,例如在《智取威虎山》中扮演少剑波的沈金波和扮演杨子荣的童祥龄,佩服得五体投地。自己也時不時吼兩嗓子,頗为得意。
县剧团的戏也看过,对名旦王京花、王添花,名丑小郎,也都喜欢。
現在当演员的机会突然从天而降,我还真有点激动。
由于父亲是干部,在外地工作,我把喜讯告诉了妈妈。妈妈也很高兴。可是我大爷(爷爷的哥哥)坚决反对。
第二天,我借口去上学,和另两个同学去了县城。
考场就设在县剧团的排练厅,厅里坐满了人,都是剧团的演员和领导。好像那些名角也都在里面。我从没当著这么多人唱过,有点紧张。但我唱的是自己熟悉的唱段,杨子荣的《管教山河换新装》(小常保控诉了土匪罪状),总算没有唱跑调。
到了下午,剧团领导宣布考试结果。在我们同去的三人中间,一人被淘汰,我和另一位同学被录取。那位同学叫董开花,是随父亲从郑州到我们县来上学的。他比我长得高,白净英俊,一看就不是农家子弟。剧团领导接著宣布,被录取的演员当晚就安排在宿舍住下,第二天正式开始工作、排练。
我正在为难,领导又说,如果谁晚上需要在县城走亲访友,可以批准。于是我说,我需要,然后就离开回家了。因为我得跟家里人商量。
董开花也跟我一起回家,他住在邻村。
在路上,我告诉开花,我家人不想让我当演员。他很不理解,苦苦相劝,跟我唠叨了一路:“当演员,立马成为国家干部,又学一身好武艺,多好啊!明天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求你了,一定要回来呀!”
我也真动心了。当演员!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县城当演员去!
可是,一瓢冷水立刻当头泼来。
“你去哪儿了?”大爷见我进门,披头就问,“你真要当戏子?作那下九流?!”
大爷在村里也算个人物,红白喜事都少不了他来主持,谁家有了纠纷也常请他劝解、评判。对自己家里的事,他自然更要做主了。相形之下,爷爷倒成了甩手掌柜。
我明白大爷为什么生气。依照传统观念,唱戏的和剃头的一样,都是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连农民都觉得,自己比他们更高贵。
可我不服,现在是新社会呀!
妈妈见大爷生气,就劝我说,“不当就不当吧。将来要是能上大学,没准儿比当演员还好呢!”
经过一夜痛苦的考虑,第二天我没回县剧团去上班,而是去邻村继续上初中了。許多人都为我感到惋惜。
就这样,我的演员梦破灭了。
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学校上课多不正规。虽然有幸上了高中,却并没有迎来考大学的机会。
到后来不得不回乡务农,要好的朋友都对我说,“当年要是不听你大爷的,就好了。”也有人暗地里讥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不吃。沒別的,傻!”
我也曾相当后悔。
后来听说,董开花调回郑州市剧团了;他已不叫“开花”,而是叫“开军”,这“军” 字跟我的名字中的军是一样的。我叹息不已。这种悔恨直到我进县城当了记者、再后来真的考上了大学才停止。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当年去当了演员,结果会如何呢?
(二〇二一年一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