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阅读钱钟书《诗可以怨》时,大学还没毕业。
此文是钱先生1980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演讲稿,原载《文学评论》1981年第1期(后收入北京三联2002年书店版《七缀集》),探讨的是孔子《诗 ? 大序》关于诗歌“兴观群怨”四种功能之一的怨,也就是发牢骚。
全文中心论点是,“苦痛比快乐更能产生诗歌,好诗主要是不愉快、苦恼或‘穷愁’的表现和发泄。”钱先生认为这一“惯见熟闻”的现象没有引起足够重视,因而将它“当作中国文评里的一个重要概念而提示出来。”
钱先生深入浅出、举重若轻,先以“尼采曾把母鸡下蛋的啼叫和诗人的歌唱相提并论,说都是‘痛苦使然’" 起头,然后历数国人类似观点,从司马迁的 “发愤”之说,倒刘勰的 “蚌病成珠”,再到韩愈的“不平则鸣”,一一道来、如数家珍;并逐个加以评判,条贯缕析,给人一目了然之感。
然而最为令人惊叹的,还是他学贯中西的本色,即能将西方学人的论述随手拈来, 加以对比,使之相得益彰。
例如,与刘勰的“蚌病成珠”做对比,他写道:“西洋人谈起文学创作,取譬巧合得很。格里巴尔泽(Franz Grillparzer)说诗好比害病不作声的贝壳动物所产生的珠子(die Perle,das Erzeugnis deskranken stillen Muscheltieres); 福楼拜以为珠子是牡蛎生病所结成 (la perle est une maladie de I'hui tre),作者的文笔(le style)却是更深沉的痛苦的流露(1'écou-lement d'une douleur plus profonde)。海涅发问:诗之于人,是否象珠子之于可怜的牡蛎,是使它苦痛的病料(wie die Perle,die Krankheitsstoff,woran das arme Austertier leidet)。豪斯门(A. E. Housman)说诗是一种分泌 (a secretion),不管是自然的 (natural)分泌,象松杉的树脂(like the turpentine in the fir),还是病态的(morbid)分泌,象牡蛎的珠子(likethe pearl in the oyster)。”
在谈到韩愈因为"穷苦之言"的好诗比较多,从而断言只有"穷苦之言"才构成好诗,他列举了下面的例子加以对比:
"例如十九世纪西洋的几位浪漫诗人。我们在学生时代念的通常选本里,就读到下面这类名句:"最甜美的诗歌就是那些诉说最忧伤的思想的"(our sweetest songs are those that tell of saddestthoughts); '真正的诗歌只出于深切苦恼所炽燃着的人心'(und es kommt das echte Lied/Einzig aus dem Menschenherzen,/Das ein tiefes Leid durchgluht); "最美丽的诗歌就是最绝望的,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Les plus déséspérés sont les chants les plus beaux,/Et j'en sais d'immortels qui sont de purs sanglots)。上文提到尼采和弗洛伊德。称赏尼采而不赞成弗洛伊德的克罗采也承认诗是"不如意事"的产物 (La poesia,come e stato ben detto,nasce dal 'desiderio insoddisfatto'); 佩服弗洛伊德的文笔的瑞士博学者墨希格 (WalterMuschg) 甚至写了一大本《悲剧观的文学史》,证明诗常是隐蔽着的苦恼 (fast immer,wenn auch oftverhüllt,eine Formdes Leidens),可惜他没有听到中国古人的意见。"
这种竭泽而渔、大量占有资料的能力,使之得以将中国文论置于世界文论的背景之下加以探讨,不仅使人耳目一新,而且多年以后仍让人感到难以超越。
(2024年12月15日)
如果词属于广义的诗的话,王国维也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