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壁橱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Roxette,听了三遍多,昏
昏欲睡。从门缝里看去,沥川坐在床上,开着电脑,开着两个巨大的
显示屏,一面听音乐,一面聚精会神地画图。
整间房,除了Roxette,就是鼠标的点击声。渐渐地,Roxet
te没了,换成了轻音乐,Spa风格,带着天然鸟叫和瀑布水声的那种。
倦意袭人。怎么办啊!这人没有一点想睡的意思啊。可是我自己,
却困得睁不开眼睛了。
我打算先打个盹,养养精神,等到半夜他睡了,再起来溜之大吉。
我靠墙坐着,抱着他的衬衣,很快就睡着了。
我睡着,是因为我相信沥川临睡之前一定会洗个澡。洗澡的水声,
一定会吵醒我。可是,那个水声没有吵醒我。我睡得很沉,还美美地
做了一个梦。梦见沥川把我抱到床上,然后轻轻吻了我一下。我抓住
他的领子说:“不算,再来一次!”他先是不肯,然后又说:“你答
应我戒烟,我就再来一次。”我很豪爽地拍了拍胸:“我答应你!”
他俯身下来,柔情蜜意地吻我,十指冰凉,触摸在我脸上,很缠
绵,很专注,很长时间,也不放开。之后他问,“够不够?”我禁不
住伸手去抱他,他却一把握住我的手,把它塞进毯子里,说:“好好
睡吧。”我说,“我正睡着呢,我在做梦。”他笑了,笑容淡淡地,
带着一丝无奈:“那就,做个好梦吧。”
作为记忆的沥川在我的脑中充满活力,任何时候都会跳出来,干
扰我正常的生活。这是我六年来难以克服的困难。我没有研究过弗洛
依德,不明白为什么有些记忆可以是死的,可以埋藏几十年不浮出表
面;有些记忆却是活的,像油一样浮在水面,怎么搅动也沉不下去。
……沥川是我的泰坦尼克,又是我的冰山。他走着走着向天空扔去一
块石子,那石子就是我。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我被一阵闹钟吵醒。看手表:时间:
七点四十五。
人物:谢小秋。
地点……地点……
王沥川先生的床。
我揉眼睛、揉眼睛、再揉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行,再来一次!
时间:七点四十六。
人物:谢小秋。
地点……
沥川的床。
肯定是他的床。虽然宾馆里的每个卧室看上去都差不多,但沥川
的房间规格很高。里面的家具虽少,但每样都很奢侈。这若还不能说
明问题,床的两边有两个移动支架,一左一右,各有一个巨大的苹果
显示器!
我的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手里还拿着他的那件衬衣——被揉
皱了的白色衬衣上有我的口红和眼影。我在床脚找到了我的袜子,翻
身下床,四处侦察。房间里空无一人,很安静。我寻找沥川的电脑,
想完成昨日未竟的事业,却发现它已经不在了,沥川把它带走了。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到洗手间用热水认真地洗了一把脸。沥川
走得并不久,他的牙刷还在往下滴水。浴室里的雾气还没散尽。我整
理好衣服和头发,弄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样子。又故意将两本《温州市
志》抱在怀中,看看时间:八点过五分。
这个时候,所有CGP的人都在会议室里开会。除了我,没人敢晚
到。
我听了听门外,没有动静。The coast is clear.(译:附近
无人。)于是我坦然开门,坦然走回自己的房间。我干干净净地洗了
个澡,重新打扮,换了件淡紫色的羊毛衫、一条灰格子短裙。然后去
餐厅吃我到温州来的第一次早餐。
会议刚刚结束,CGP的每个人都在餐厅里。
沥川和两位老总以及昨晚到的两位客人正端着咖啡在吧台边说话。
去取咖啡必然路过吧台。我礼貌地向客人们笑了笑,也不上去寒
暄。倒好咖啡,正准备到旁边的桌上取蛋糕,江总突然叫住我:“安
妮,过来一下!”
我停步,转身,然后,缓步向前。——孟子曰:“说大人,则藐
之,勿视其巍巍然。”
“这位是王霁川先生,王先生的哥哥。”
我和他握手:“您好,王先生。我是安妮,是沥川先生的翻译。”
“你好,安妮。”他的手心很热,握手的时候很用力。
哥儿俩长很像。不过,霁川的轮廓比沥川要柔和,个子也比沥川
略高。相比之下,我还是觉得沥川更好看,轮廓更分明,线条更刚硬。
他比霁川多出了一点桀骜。
霁川的身边站着一个栗发深眸的外国人,年纪和他相仿。我觉得,
他长得不像法国人,倒像英国人,脸很瘦,很长,任何时候,胸挺得
高高的,有点像《英国病人》里面的那位毁容以前的伯爵。
“这位是René Dubois先生。”霁川介绍说。
“您好,迪……布瓦先生。我是安妮。”
迪布瓦,这名字很拗口。霁川的法文发音又快又轻,我有些紧张。
令我紧张的还不是这个。我怕法国人的吻面礼。我是中国女人,
不传统,也不保守,但坚持原则,只对自己中意的男人大方。有一次
我到同学家玩,她的男朋友是法国人,见面就在我的脸上啵啵了两下,
闹了我一个大红脸。
“啊……安妮,你好!请叫我René,来自巴黎。所以,第二个e
上面是第二声。”他握手的样子很亲热。不过手背上有很长的毛。他
居然也能讲中文。不过,结结巴巴,怪腔怪调。
“记住了。”
中文他就能应付到这里,接下来,René跟我说英文。他的英文
流利自如,句法也很优雅,就是带着明显的法国口音。
“Alex说你会带我去雁荡山。”
“Alex?”
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愣了愣,转头看沥川。沥川低头喝咖啡,然后抬头看我,半天,
嘴里吐出两个字:“Middle name.(译:中间名)”
沥川的骨子很传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在中国呆久了,
他不喜欢用英文名字,总是自称“沥川”。所以我没想到他还有个中
间名。
我保持职业的笑容:“雁荡山我也没去过,很乐意和你一起去。
听说坐车的话,一个小时就能到。”
“你会骑自行车吗?”
“会呀。”
“骑自行车去怎么样?可以减少大气污染。”
“没问题。”
“安妮,早饭在那边,需要我替你端咖啡吗?”法国人好殷勤。
“谢谢,不需要。”
René将我送到桌边,拉开椅子,我坐下来。——其实,每次外
出吃饭,沥川都帮我推门、脱外套、拉椅子。做了无数次我也不习惯。
桌上的早点以西式为主,蛋糕、面包之类。很多东西的名字我都
不叫不出来。René 又对沥川说:“Alex,Leo,马上要去现场,
你们要不要先吃点草莓松饼垫垫肚子?”
兄弟俩也坐了过来,各人端了一个盘子。
“当然得吃点。松饼太甜,沥川就不要吃了。”霁川说着,就把
沥川盘子里的一个松饼拿到自己那边。随手扔给他一片黑乎乎的面包:
“吃这个粗麦的,有营养。”
沥川的口味其实很挑剔,粗麦面包肯定不想吃。他果然皱了皱眉,
站起来,到旁边沙拉台去盛了半碟水果。刚坐回来,René就拿着叉
子,把头探过来,一面观察盘子里的水果,一面摇头:“嗯……这个
不好,这个不好,这个你不要吃,还有这个葡萄,太甜。这个不行。
这个KIWI好,维生素多。”他把沥川碟子里水果叉了一半到自己口
里去了。
……这都是群什么人啊,我替沥川郁闷。
接下来,沥川从旁边的盘子里拿出一个小包子,刚要张口,被
René眼疾手快地一把夺下:“上帝啊,这肯定是猪肉的!我检查检
查。”说罢,将包子掰开,闻了闻,点头:“果然是。Alex,你从来
不吃猪肉的。对不对?你喜欢吃包子,我去问问服务生,看有没有蔬
菜的那种。”
看这两人一左一右地“围剿”沥川,我都要替他抓狂。第一,沥
川不是婴儿。第二,沥川能吃猪肉。那次他在我姨妈家吃了那么多的
猪肉饺子,还一个劲儿地说好吃呢。
“不用了,”沥川拦住他,拿起那片粗麦面包,“我就吃这个,
行了吧。”
René笑咪咪地看着我:“安妮,你吃什么?”
我赶紧说:“粗麦面包。”
席间,为了照顾我,大家都讲英文。沥川一声不响地吃面包。倒
是霁川和René非常热情,不停地和我说话。问雁荡山,问温州的气
候,问人情风土,问地方新闻,法国人真是搭讪的高手。
我无所谓,陪着他们聊,全当练口语。聊了半个多小时,意犹未
尽,沥川先站了起来,掏出自己的blackberry,检查“to do li
st”:“霁川,陪我去现场。René,我已派人买了做模型的材料,
裁纸刀、蜡烛、各种胶水和各种厚度的纸都是现成的。你有一个下手。
对了,我的设计里,有几道弧形墙,做起来可能有些麻烦,你打算怎
么做?”
“能不能不是弧形的?”René在旁边调侃。
“不能。”
“有厚度超过1.5厘米的纸吗?”
“有。”
“交给我,我有办法。上次Leo设计了一个瓜型的椅子都被我做
出来了,是不是,Leo?”
“你是天才。就比沥川笨一点点。”
“哎,我是PhD.好吗!”
“搞建筑的人,笨蛋才读PhD.”这回,兄弟俩异口同声。
“那是因为我不差钱!这样不好吧,你俩在一起就对付我,很不
厚道哟。Leo不去现场了,留下来帮我吧。”
“不行,Leo 要帮我画图。你一个人干,我给你找了下手。”
“那么说好了,Alex,你欠我一个人情。”
“欠你什么?上次……还有……去年……还有……三年前……”
“好吧,Alex,你不欠我人情。下回我去拉斯维加斯赌输了,你
借我钱就可以了。”
“说到这事儿……你上次借我的钱还没还呢。都几年了啊?”
“Leo说他替我还了。Leo,是不是?”
“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好说。对吧,沥川?”霁川笑眯眯的
拍了拍沥川的肩。
René忽然把头转过来对我说:“安妮,你喜不喜欢玩纸头?你
来替我当下手,好不好?”
“你的下手是绘图部的小丁。”沥川说,“安妮今天要翻译我写
的设计说明。”
“那你记得把说明给我。”我公事公办地说。
“已经发到你的邮箱了。”
“我打不开CAD软件,能给我打印件吗?”
“这样吧,把你的电脑拿来,我给你装上CAD。”
“不好吧,盯着屏幕看太久会眼睛疼。”——我的电脑藏有太多
秘密,担心沥川会不会趁这当儿又把我的硬盘考贝了。
“是这样啊。那好。图就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蓝色的纸筒。我现
在去现场,你自己去取吧。”
我两手一摊:“怎么取?我没房卡。”
他本已打算离开,又停下来,双眉一挑:“没有房卡?怎么会?”
我只好耍赖:“我怎么会有你的房卡?”
沥川瞪了我一眼:“备用房卡也没有?”
“已经还了……”
“跟我来。”他的脸已经阴沉得不能再阴沉了。
餐厅的门外就是小卖部。一想到今日工作繁重,我的烟瘾又来了。
“等等,我去下小卖部。”
“我陪你去。”
沥川硬跟着我,一直跟到小卖部的柜台前。那服务员每次都卖烟
给我,跟我挺熟。
“早!还是老牌子吗?一包还是两包?”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我终于问:“你有没有戒烟糖?”
“没有。药店才有卖。”
我没说话,准备作罢。不料站在一边的沥川问道:“请问最近的
药店在哪里?”
“出门往右,过了公园再往左转,沿着那条‘怀旧小街’走十五
分钟。有个很大的同济堂。”
我连忙说:“太远了,明天再说吧。要不,你先给我一包——”
某人向我怒目而视。
“卫生巾。”我赶紧把话说完。
出了小卖部,沥川对我说:“有没有兴趣陪我散步?”
我吃惊地看着他,盛情相邀啊!难道天上掉馅饼了?这不是沥川
的风格啊!
我扫了一眼他的腿,问:“你能散步吗?”
“不是很远的路。”
“请问……这散步是什么性质?工作性质?”
“是的。你愿意吗?”
“挺愿意的。谁不愿意和老总套近乎?走哪边?”
“往右。过了公园再往左,‘怀旧小街’。”
出门往右就是公园。我们从公园中心穿过。公园里面很热闹。有
人舞剑、有人打拳、有人跳舞、有人练功、有人喝茶、有人遛鸟。大
家都在享受生活。
“设计说明很长吗?”我问。既然这是工作性的散步,我只好谈
工作。
“不长,十几页吧。”
“若是要得急,我下午翻完,晚上给你。”
“不是很急,明天给我就可以了。”
“那,你看我什么时候陪René去雁荡山?”
“等他的模型做得差不多了,你们就可以出发了。乘车去,两天
时间,够了吧?”
“不是说骑自行车吗?”
“别听他的。山路不安全,我让司机送你们。”
“你自己不想去?”
“没时间。”
我还想没话找话,他却不再开口,手杖点地,专心走路。
我心中苦笑。其实我的要求不高,沥川陪我散步,哪怕一句话不
说,我已心满意足。
走过公园的草地,我们向左。左边那条街因为有很多商铺卖二手
唱碟,成天放老歌,所以叫“怀旧小街。”
“为什么来这里?想买唱碟?”
“随便看看,有好的就买几张。”
“那我给你挑了啊。”
“好啊。”
我们路过一间小铺,我选了一张邓丽君:“老板,这一张放放看,
没刮伤吧?”
CD放进机子里,邓丽君靡靡地唱道:“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
翩风采太美妙。和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
“老板,还要这一张,郑钧。”
唱机里又热热闹闹地唱起来:“她似乎冷若冰霜 她让你摸不着
方向,其实她心理寂寞难当 充满欢乐梦想……”
无论唱机里放什么歌,沥川的表情都像是正在参加葬礼。对这种
人,只好下杀手锏。我搬出了极度煽情的Trisha Yearwood:
"Without you
There'd be no sun in my sky
There would be no love in my life
There would be no world left for me..."
这回,某人终于发话了,不冷不热的英文:“Could you st
op it? (译:你有完没完?)”
真是木头人,没戏!失败!买单!一叠CD放进塑料袋里,自己拎
着。然后,我跟着他茫然地向前走,不到五分钟,他忽然在一家店铺
的门口停下来。我抬头一看,上面写着“同济堂”三个字。
“沥川你买药啊?买什么药?告诉我我去买,你别认错字了哦。
”我拎起一个购物篮,发现这里的药店有点像超市,药一排一排地码
整齐放在货架里,居然还有化妆品。
“你买你的,我买我的。”
我们各拎着一个篮子,进去,消失在人群中。我找到了想要的乌
鸡白凤丸,外加一瓶润肤霜、一瓶洗面奶,到前台交钱。沥川跟在我
身后,他的篮子里装着好多黑盒子,每个盒子上都写了一个大大的
“NO”字。
我结完账,回头看他:“这是什么?”
“戒烟糖。”他加了一句,“吉祥通宝牌。”
“别吓我哈,这么多盒?”
“一个疗程六盒,八个星期之内你不用再来买了。一次两颗,想
抽烟了你就吃糖,然后,多喝水。”
“是你关心我的健康,还是工作需要?”
“跟你的健康没关系。你爱不爱抽烟不关我的事。”
我愣住。
“可是,我不想闻到烟味,因为我不想得肺癌。”他冷冰冰地说,
“为我工作,你必须戒烟。这是工作需要。”
我不吭声。
他结账出来,招来出租:“我们坐车回去。”
“可以继续散步嘛!”
“我累了。”
一路无语,到了宾馆,我看见霁川在门口和服务员聊天,见我们
进来,笑道:“你们去哪儿了?说是去现场,害我在这里白白地等。”
我礼貌地笑笑。
沥川把一袋子戒烟糖交到我手中。
我当着他们的面,随手将整个塑料袋扔到旁边的垃圾箱内。然后,
我心平气和地说:“王沥川,你尽管开除我。看我会不会饿死。”说
完话,我两眼一翻,扬长而去。
我在房间里脱了个精光。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到鼻子跟前嗅,看有没
有尼古丁的气味。然后,我又彻彻底底地洗了一个澡,一遍又一遍地
涂肥皂。清理完毕,我换了件白色的绣花衬衣,是新的,还没有穿过。
我将换下来的衣物装在塑料袋里,拿到洗衣店干洗。
干洗店就在门外不远处。我和老板娘搭腔,问她吸烟的人会不会
在衣服上留下烟味。
“当然啰,”她说,“如果你吸烟,或者你周围的人吸烟,你衣
服上的每根纤维都含着烟味,怎么洗也洗不掉的。自己半点闻不出来,
敏感的人一闻就知道。我们这里收二手衣的人都会事先打招呼,抽烟
人的二手衣,不要。”
我一听,头大得要炸掉了:“老板娘,衣服我不要了,麻烦您帮
我捐了吧。……算了还给我,我扔垃圾桶里得了。”
我去商场,从里到外地买了换洗的衣服——心情不好,只好用购
物疗法。我在几个商场里闲逛,大包小包,拎了一手。回到宾馆,已
经是中饭时间。我折回自己的房间,鬼使神差地又洗了一个澡。我在
水中观察自己的手指。是的……有一点点黄色,是尼古丁浸的。心情
最差的那几天,我曾经一天一包,省吃俭用也要抽。要不是每个月要
交两千块给陈律师,致使日子过得有些拮据,只怕抽得更狠。唉,以
前也不觉得严重,反正是自暴自弃。可是现在,沥川回来了,一切都
不一样了。
就这么想着,烟瘾又犯了。我的手指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头痛、
烦躁、精神涣散、唇焦口干、坐立不安。我想到下午我还要翻译文件,
需要烟来帮我集中精力,便下意识地去摸我的手袋。还好,还好,谢
天谢地,还有一包,所剩不多,还有两支。我拿着手袋出大门往后,
大门背后有两个巨大的垃圾箱,一人多高。没人愿意在那里逗留,呼
吸垃圾的气味。那才是吸烟的理想之地。
后门有一片空地,其实是个废弃的停车场。我沿着宾馆的大墙向
左转,听见空地传来一个男孩子的笑声:“叔叔,往这里扔吧!这里!
这里!”
“你过来一点,眼看着球,别看我的手。”磁性的男声,低缓却
清晰。
男孩子欢快地尖叫:“啊哈!我接到了!我接到了!叔叔,再来,
再来!”
还是那个男声:“这回我可扔得远了。你得快些跑才行。”
“扔吧!扔吧!”
是沥川半跪在地上,陪一个三岁的小男孩玩球。孩子的妈妈站在
一边,微笑地看。
“阿吉乖,咱们回家吃饭吧,不玩啦。叔叔都陪你玩了一个小时
了。”
“不嘛,不嘛,我要玩!我不吃饭!”
“嗯,不可以不吃饭,不吃饭怎么长大呢?这样吧,咱们回家吃
饭,吃饭妈妈带你去公园,好不好?”
“不……不……不……”
“宋小吉!回家去!我都说多少遍了!”妈妈不耐烦地叫了一声。
小男孩总算磨磨蹭蹭地牵着妈妈的手走了。
沥川拾起地上的手杖,慢腾腾地站起来。看见我,“Hi”了一声。
我没理他,径自走到垃圾箱旁边,默默地站着,等他离开。就算
我控制不住我的烟瘾,我的修养也没差到逼沥川吸二手烟的地步。
他偏偏不走,反而跟了过来。
“生气了?”他说。
不理。
“越是生气,越是要到空气好的地方站着。这里全是垃圾,空气
多不好。”
不理。
“哎,要吃糖吗?我这里有好吃的糖。要不要?”
不理。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盒子递给我。我一看,是那个“吉
祥通宝”牌戒烟糖。
“我试过,薄荷味的,挺不错哟。……不喜欢吃糖?”
我夺过吉祥通宝,直接扔进垃圾桶。
他又掏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薄薄的好像创可贴一样的东
西:“这是戒烟贴,叫作‘花样年华’,你试试?”
我又一把夺过,扔垃圾箱,并恶狠狠地说:“还有什么?全拿出
来,我好一次扔光!”
垃圾箱边有一道水泥石台,几级台阶走上去,便站在了和垃圾箱
顶一样的高度。这垃圾箱居然有一间房子那么大,需要专门的卡车来
拖,一般的人扔垃圾时如果觉得太高,可以爬到水泥台上去扔。
沥川从地上拾起一根长长的树枝,拉着我,一起走到水泥台上:
“来,小秋。我们看看垃圾桶里有些什么?”
搞什么鬼啊!我们一起探头往下看。
垃圾桶里会有什么?垃圾。对不对?
鸡蛋壳、剩菜、剩茶叶、破塑料袋、煤球、鱼骨头、猪骨头、死
猫子、鸡毛、鸭毛、烂菜叶子、空罐头、破玩具、断了腿的家具、划
伤的CD、玻璃渣、带钉子的木条、塑料花、发霉的米饭、土豆皮、
黄瓜皮、烂西瓜、烂橘子、电线、木工手套、蛆、苍蝇……
垃圾桶不是很满,只装了不到一半的东西。沥川拿着树枝在里面
扒拉。扒拉了半天,用树枝挑起一片很大的包菜叶子,上面烂得千疮
百孔,放在我的眼前晃荡。
“这是什么?”
“如果你继续抽烟,几年以后,你的肺就会变成这种样子。怕不
怕?”
“怕什么?这样子挺好看的。”我说,“有什么不妥?”
某人气结。半晌,他盯着我的脸,目光很有杀伤力:“谢小秋,
看来你是要逼我走绝路。要么,你戒烟。要么,我从这里跳下去!”
我眨眨眼:“跳,你尽管跳。——这垃圾箱正好没盖子!”
沥川有洁癖,不是一般的洁癖。他一天要洗好两次澡,不喜欢碰
任何脏东西。垃圾箱这么脏,我才不信他会跳呢。
我正这么想着,就听见“扑通”一声,这人真的跳下去了!
“哎!沥川!”
沥川戴着义肢,他绝对不可以做“跳”这种动作。我看着他,已
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他倒没事,翻身坐起来,坐在垃圾里,捡起一样
东西扔给我。
“接着!”
我连忙接住,仔细一看,是我刚才扔下去的那包戒烟糖。
“一次两颗。现在就吃!”
盒子是崭新的,塑封包装。我撕开塑封,将糖吃了下去。
“喂,你摔伤了没有?我拉你上来!”
“不上来!”
“糖我已经吃了!”
“你发誓!发誓戒烟!”
“我……发誓。”
“口说不算!你都说过了!说过了又反悔!”
“我没说过!”
“昨晚上你说过!”
“那是做梦。梦话不算!”
“请问,某人把脚丫子伸到我面前,说:‘沥川,脱袜子!’这
是不是梦话?”
昏倒……无语……有这么香艳吗?
“我投降,我戒烟。我发誓:苍天在上,我,谢小秋,终生戒烟,
如果做不到,就让我恶虎掏心、五雷轰顶!”
“把围巾扔下来!”
要围巾做什么?我解下丝绸围巾,扔下去。他用围巾绕住自己的
手腕。围巾是深蓝色的,我看见一团湿湿的东西浸出来。我的心开始
咚咚乱跳:“沥川……你的手,在流血?”
“没有。你走吧。”
“我拉你上来。”
“你拉不动,去叫René来帮我。”
我悄悄地溜回宾馆,假装镇定,不敢惊动别人。我敲开René的
门,发现霁川也在里面,两人正在说话。
“安妮?”
“迪布瓦先生,我需要你帮个忙。”
“没问题。”
“请跟我来。”
我拉着他,悄悄走到门后,爬上水泥台,沥川镇定自若地坐在原
处。
“上帝啊!”René叫道:“发生了什么事?”
“沥川先生不小心掉到垃圾箱里了,你快拉他上来吧。”
René二话不说,跳了下去,站在垃圾箱里将沥川推了上来。他
自己则留在箱内东张西望,然后得意洋洋地捡起了一个纸盒子:“哎,
你们看,这块纸板不错,用它做个假山怎么样?”
René人高马大,身手敏捷。很快就从垃圾箱里爬了出来:
“Alex,你没事吧?……嗨,这衣服太脏,上面全是鸡蛋黄,别要了。
等会儿进门人家要笑你啦。来,穿我的外套。”他不由分说地将沥川
的西装脱下来,扔到垃圾箱里。又脱下自己的西装递给他。然后他看
见沥川的手腕,脸色忽变:“你的手怎么啦?”
“没事,一点小伤。”沥川看着我,用命令的口气说:“小秋,
你先回去。”
但是,他手上的丝巾越来越湿了,有一滴液体滴出来,滴到地上。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背后冒出森森冷汗。沥川跟René说了一句法语。
我猜他是在说我有晕血症。因为法文的hémophobie与英文的he
mophobia发音类似。
René过来拉我:“安妮,你现在必须离开这里。”
我没动,说:“René,别管我。你先带沥川去医院!”
“也好。虽然不严重,也需要处理一下。那我们先走了。”他过
去,带着沥川离开了我。
我的心还在砰砰地乱跳,眼前金星乱冒。这么多年过去,我对红
色已有了一些抵抗能力,可沥川的血令我坐立不安,眼冒金星。我在
地上坐了一分钟,调节呼吸,觉得好些了就站起来,从水泥台上下来。
迎面又碰上了René。
“René?你不陪沥川了?”
“Alex自己去医院,他不要我陪。”
“可是……万一……”
“安妮,Alex不是小孩子。他不放心你,让我过来看你有没有
事。”
“没事。刚才有点头昏,现在已经好了。”
René将怀里的一个长长的蓝色纸筒交给我:“这是Alex让我交
给你的文件。他让你尽快把它们译出来。”
我和René一起往宾馆里走,半途中我突然停下来,问他:
“René,沥川为什么贫血?”
“他以前就贫血。”
“很严重吗?是先天的吗?”
“Alex让我告诉你,如果你问我这样一类问题,会严重触犯他的
个人隐私。”
“那沥川的车祸是怎么回事?”
“车祸?什么车祸?”他鼓着蓝汪汪的眼睛看着我。
“他的腿……”
“哦……那个车祸。嗯,你看见了,挺严重的,差点死掉。”
“那是哪一年的事?”
“那年他十七岁。”
“后来呢?”
“什么后来?”
“他说他先学经济又学建筑,两样加起来要八年,他二十一岁大
学就毕业了。”
“Alex十五岁上大学,学了两年经济,出了事,改学建筑。少年
天才,就是这样。”
“那么……六年前,他忽然从北京调走,又是怎么回事?家庭危
机?经济危机?”
他想了想,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Alex让我告诉你,如果
你问这样一类问题,会严重触犯他的个人隐私。”
“那么,沥川现在去的是哪家医院?”
“不知道。”
说完这话,我知道不能再从René口里套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了。何
况我们也走到了宾馆的大门,René说他要去做模型,我径自回屋,拨
沥川的手机。
没人接。我放心不下,去服务台要了就近医院的地址,叫了出租
车,去找沥川。
我在第三人民医院的门口再次给沥川打手机,这回铃一响他就接
了。
“沥川!”
“嗯?”
“你在哪家医院?是三医院吗?”
“是。我已经看过医生了。”
“这么快?不会吧!”这医院很大,病人很多,在我的印象中好
像应当排很久的队。
“那个……我说我是外国人,给他们看护照。说我有急事不能等。
所以他们就让我优先了。”沥川不紧不慢地说。
还挺聪明的。
“你在哪一楼,我来找你。”
“你在哪里?”
“三医院的门口。”
“嗯,已经看见你了。”
我展目一看,沥川远远地坐在等候室的沙发上向我招手。我走到
他身边,看见他换了一套西装,手腕上包着一层白纱,显然去医院前
已经洗了一个澡。
“医生说严重吗?”
“不严重,很小的伤口。”
“血止住了?”
他迟疑了一下,说:“嗯。”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坐着,”我观察他的脸,脸色苍白,“不
舒服吗?”
“外科在三楼,我没找到电梯,走上去又走下来,有点头昏。”
我坐下来,轻轻问道:“你要不要喝水?”
“不用。”
“下次再不跳了,好吗?”我凝视着他,心痛地说。
“你还抽烟吗?”
“不抽了。打死我也不抽了。彻底老实了,行不?”
他淡淡地笑了,脸色却越来越白,甚至隐隐发青。
“你别的地方没受伤吗?”
“没有。”
“沥川,你脸色不好,咱们再去看医生吧?”他越是平静我越是
担心,不由得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没事。”
“反正都已经在医院里了,看一次也是看,看两次也是看。”我
继续苦劝,他却假装去拿一张报纸,把手从我的手中抽了出来。
“不看,我没事。休息休息就好。”
这当儿,他的手机响了。显然是霁川打来的。他先说了几句中文,
紧接着,两个人就用法语吵了起来。不得不说,法语即使用来诅咒听
起来也是美的。但他们吵什么,我却摸不着头脑。然后,我看见沥川
猛然收线,精疲力竭地往沙发背上一靠。没过五分钟,霁川向我们快
步走来。两个人一见面,继续吵。仍旧是法语。吵了半天,沥川没力
气理他了,霁川还在说:“Stupide!”
“Abruti!”沥川低吼。
“Débile!”霁川又骂。
“Idiot!”沥川又吼。
虽然兄弟俩的声音都很低,但看表情看架式两人快要打起来了,
我愣在一旁,不知应当劝谁。所幸霁川很快就偃旗息鼓,过来对我
说:“安妮,你先回去,好不好?我有话要和沥川说。”
我点点头,出门招出租车。
接下来,我有整整三天,没看见沥川。
这三天分别是十二月二十八、二十九、三十,真正的年尾。